第66章
作者:
栖黛 更新:2025-09-12 09:35 字数:3943
一段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的时间。
他所有漫不经心的温和,都不过只是一层厚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伪装,就像粉饰太平的砖墙,脱落任何一寸斑驳,都能窥见里面腐朽的过往。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或许,这是个怪物。
乔雾浑浑噩噩地从冰面上站起身,忽然想起,乔芝瑜跟她讲莴苣姑娘的那个晚上,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莴苣姑娘会好端端放弃一切,跟一无所有的王子流浪。
临睡的时候,她就问乔芝瑜,爱是什么。
乔芝瑜说,爱是勇敢。
——“这世间任何的爱,都是勇敢的,无论是亲情、爱情,亦或者是友情。”
——“就像妈妈哪怕一个人,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也会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你面前,而且,面对你,我不会去不计较任何的得失。”
——“这世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是光鲜的,还是糟糕的,只要是你,只要你需要我,不管多远,我也会来到你的身边。”
——“总有一天,勇敢的小姑娘,她会知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乔雾抬手按住酸胀的眼皮。
只有一个晚上。
她告诉自己,就放任一个晚上。
明天早上醒来,今晚发生的一切,她都会忘记掉。
乔雾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冰面返回岸边。
苏致钦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问她是不是玩累了,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先生,我们聊聊天吗?”
乔雾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但只要她靠近苏致钦,这团燃烧的火焰,就变成了冬日暖房里的壁炉。
苏致钦点了点头,耐心地问她想聊什么。
乔雾捡起刚才被她丢在雪地里的围巾,围在两个并排的雪人身上,她甚至还捡了几片枯叶,给新堆的雪人妹妹做了一个简易的发卡。
做完这一切,她才满意地坐到了苏致钦身边。
身前的篝火烧着木炭,“噼啪”作响。
不远处的冰面,被她不小心遗落的火把,也在微弱地燃烧着油布。
乔雾抱着双膝,将脑袋支在膝盖上,偏头看他:“要不,我也给你讲一讲,我朋友的故事?”
男人碧绿色的瞳孔有一瞬的迟滞,但很快,他就挑了一下眉,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乔雾从雪地里拔出苏致钦那支拿来串兔兔的木条,在平整的雪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很久不曾听闻的名字。
“她叫阮停云。”
“这是一个一刻都闲不下来,只要一有机会就捣乱的坏小孩。”
乔雾的目光落在天际被白雪覆盖的山峦上,极光在皎月的映衬里仍旧是若有似无的寡淡。
她告诉他,阮停云是如何捉弄巷子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如何养死小金鱼,如何偷摘隔壁木匠叔叔种的凤仙花,捣碎了花汁做指甲,又是如何趁母亲写生的时候,追着别人的风筝找不到回家的路,哭哭啼啼地坐在田埂上懊悔。
小镇上卖豆腐的老板娘很喜欢她,总跟她开玩笑,说以后要让自己的儿子把她娶回家做媳妇,但阮停云受不了一大早起床磨豆腐,所以每次快要路过豆腐铺的时候,总是大老远地就绕道走。
也是替包子铺的老板看过包子店的,但阮停云吃的包子还没卖的包子多,而且她又娇又挑,只吃肉不吃皮,丢了一地的包子皮,浪费得人心疼,要不是老板娘刚刚生了胖娃娃,老板都能气呼呼地追她三条街。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阮停云的妈妈正好在乡下写生,她因为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就被路边的伯伯硬塞了两个红薯,她一时兴起就想就地起灶,结果不小心却点燃了村长的祖坟。
害得妈妈连夜带着她卷铺盖跑路。
她一点一点剔掉她记忆里那些不高兴的事情,把高兴的事件一件一件摆出来讲给他听,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件小事,都生动得浓墨重彩,生机勃勃。
她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讲了多久,直到苏致钦给她递了一个透明的玻璃酒瓶。
乔雾愣了一下:“嗳?”
“讲这么多不渴吗?”苏致钦温和地弯着眼睛,“但是只能喝一口。”
乔雾怔忪的目光从那半瓶白晃晃的伏特加上,移到他的脸上,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酒量不好的事实。
也许是知道的。
毕竟他那么聪明。
但乔雾明白,她今晚不能喝酒,酒精会让她的思维跳跃,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乔雾,你不是一直都想喝酒么?”苏致钦挑着眉,不疾不徐的语调像是在蛊惑她,“今天请你喝,不过下不为例。”
乔雾怔怔地盯着他好看的唇,男人的唇形优美,唇角薄而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苏致钦似乎是已经知道她的意图,所以他试图打断她、混淆她。
心里忽然伸出一个古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这是,在逃避?
她忽然想起,有年夏天,她捏着小网兜蹲在溪边抓鱼,最讨厌的就是鱼钻在水草里,躲来躲去。
乔雾抿着唇,几乎是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了酒瓶子,然后反手就将瓶子里的液体往篝火地一倒。
火焰遇到烈酒,火苗瞬间就窜到半人高。
苏致钦愣了一下:“……”
乔雾随手将空酒瓶往雪地里一丢,她干脆撑起身体,半跪在他身侧。
不知所措不过是片刻之间,很快,苏致钦就微笑着,用很温和、宽容、怜悯的口吻,问她:“乔雾,你想干*什么?”
画面像是又闪回到了邮轮拍卖那个晚上。
苏致钦也是这样,礼貌谦和地问她想干什么,他当时还说了什么?她都有点记不清了。
但现在回过味来,他表面上是想给她台阶下,实际上,他是想岔开话题。
只是当时的她,正在气头上,压根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那时候也是她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带。
乔雾张了张唇,正在心里措辞,要如何拆穿他这些虚伪的小心思,可苏致钦却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一样,微微往旁边侧了一下脸。
他并不打算再看她。
乔雾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莽劲,用力把他的脸抓回来,掰正。
几乎是半强迫的姿势,她静静地看着他。
“先生。”
他们沉默对视着,在湛蓝的夜空下,在燃烧的篝火旁,彼此的眼睛仍旧是目之所及里,最明亮的东西。
乔雾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阮停云说,她愿意把童年的快乐分一半给尼奥。”
那双碧绿色的瞳孔,在跳动的篝火里,氤氲而冰冷。
而篝火的另一侧,阴影处,苏致钦垂在身侧,扶在雪地里的手,手背上的青筋不知道已经崩了多久,而握着手里的那一团雪,终于像是无法再承受巨大的力道,在男人的掌心里土崩瓦解,余了点残雪,在发烫的体温里融化。
冰雪消融,他绷紧的下颚线,也像是自暴自弃般松了下来。
乔雾每一个字眼都说得慎重而缓慢,掷地有声。
“她的童年里,有吃不完的糖,睡觉的时候被子也总是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的妈妈会给她讲童话故事,就算两手空空走到路边,也会有人请她吃冰激凌。”
苏致钦鸦羽般纤长的睫毛忽然抖了一下。
“她说,她愿意跟尼奥分享记忆里所有好玩的事情,这样,他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打猎的时候,只要他不嫌阮停云捣乱帮倒忙,他就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月光隐入云层。
冰湖上的火把烧穿冰面,火焰落入水中,“滋”地一声,熄灭。
湖边两个雪人,围着一块围巾,像共生一样依偎在一起。
没了月光的照射,山峦上的极光带忽然之间爆发,像有生命力似的,在天幕上像水一样流动,天际山峦顶端的厚雪,也在光带的映照下,反射出大片绚丽的蓝绿柔光。
可多彩变幻的蓝绿光带,也不及苏致钦眼里半点星光。
他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久到乔雾以为他碧绿色的瞳孔里的自己,都是个木头假人。
然后她看见他的喉结滚好几遍,听见他问——
“乔雾,做//爱吗?”
她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怔,甚至低低“啊”了一声。
苏致钦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失神的绿瞳像是在跟她对话,又像是在对着另一个人。
“小瓶盖。”
这个称呼,他在不久前圣彼得堡的游轮拍卖场上就这样称呼过她,乔雾只当是他半开玩笑的揶揄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候忽然听他这样开口,忍不住皱了皱眉,隐隐记得好像确实有人是这样叫过她的。
苏致钦闭了闭眼,终于彻底接受自己这么久以来的阴暗和肮脏,他低声呓语,甚至魔怔般地自嘲着低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