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
相荷明玉 更新:2025-09-15 08:29 字数:3427
“我说实话,”那人来劲了,“国内摇滚也就自己比比,外面那些乐手,真牛逼,比不过。”掰着指头数:“松本秀人,埃利克克莱普顿,什么,两个‘吉米’,什么什么飞艇……”
傅莲时点点头,那人说:“你这人有点冷淡。”
“啊,”傅莲时敷衍,“这样哦?”
一旁传来压着的声音:“傅莲时!”
大厅暗角里,贺雪朝鬼鬼祟祟地招手。傅莲时一秒钟都不想坐了,立刻拎着琴盒起身:“我要走了。”
他跟着贺雪朝,绕半条街,从一扇破烂小门,终于进了后台。瞧见他俩,高云把指头竖在嘴边,比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卫真。
和学校的后台差不多,这里墙上也贴了一面镜子。不知是不是镜面问题,映出来的卫真的脸,嘴角向下撇着,看起来非常不快。
旁边穿件夹克衫,扎了长发的,曲君,低头讲着什么笑话。听见他们回来,分了他们微微的一笑。
傅莲时找了把椅子,隐约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笑声。他想问还要多久上台,最主要想找曲君说话。结果他才开口,一个音都没发出来,贺雪朝把他拉住了。
枯坐半刻钟,傅莲时还是叫了一声:“卫真哥。”
卫真一个激灵,跳起来说:“音调准没有,还在这里说闲话呢?”
傅莲时说:“我调得很快的。”卫真不管不顾说:“这么重要的演出,你还迟到了,知不知道我们等你多久?别以为曲君在这,我不敢削你。”
傅莲时道:“我一早来了,找不着后台怎么进。又没人告诉我。”
卫真更生气了,怒道:“还是我的问题不成。”点着所有人说:“你们听着,今天谁要掉链子,别怪我卫真翻脸。”
“没这意思,”傅莲时道,“我想说,卫真哥,你太紧张了,手指流血了。”
众人视线飘飘低向卫真的手,卫真一直在抠指甲旁边的死皮,把活皮也顺带弄破了。鲜血沿着指甲缝往下流,整个指头染得红艳艳的。
曲君说:“唉呀。”打开随身的挎包,翻了一瓶红药水出来。傅莲时看着他想,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带在身上?这挎包跟机器猫的口袋似的。
卫真说:“那你没迟到么?”
曲君无奈道:“卫真。”像放风筝的人,看风筝要飞跑了,偶尔收一收线。
卫真拿棉签蘸了药水,按在伤口上,大声吸气。这玩意儿涂起来疼得要命,但不至于疼到这种程度。估计卫真愧疚了,不想道歉,装疼糊弄过去。
和刚刚那位乐迷聊过天,傅莲时心想,卫真是天顶中央,最高最亮的明星。大家爱他,怀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亮的时候全心希望他永远亮,暗的时候全心希望他掉下来,而且诅咒还要传到他耳朵里。
当然不能说所有歌迷都是这么别扭,但卫真得到的爱和恨综合一加,差不多是这个结果。
现在他格外能够共情卫真,也就不在意卫真的态度。
后台有一扇小窗,朝西,用报纸稍微挡着。从这扇窗子可以看见越来越暗的天色。与此同时,欢笑声越来越响,一直放着的英文歌停了,还有股啤酒花的味道飘过来。傅莲时有点紧张,尽力什么都不想,盯着卫真抹药水。
曲君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从后面撑着椅背,小声说:“别生气。”
“我没生气,”傅莲时说,“真的,我无所谓。”
“那你盯着卫真干嘛,”曲君道,“还恶狠狠的。”
傅莲时说:“我在发呆。”
曲君笑了一声,说:“抬头。”傅莲时依言照做了,曲君从他百宝袋里,翻出上回那管口红。傅莲时道:“我不要。”
“真没生气?”曲君说。
傅莲时不响,曲君道:“再抬一点。”还是用手指抹了唇膏,涂上傅莲时的嘴唇。傅莲时忽然说:“曲君哥,为什么你那么操心我们乐队?”
“嫌我烦了。”曲君说。
“没有,”傅莲时说,“就是想,每次演出你都会来。”
“下次不来了。”曲君说。
傅莲时道:“不要。”把他空着的手抓过来拉着。曲君好笑道:“快放开,又耍流氓了。”
傅莲时想了想:“还有啊,一开始没有贝斯手,你还帮忙招人。”曲君道:“那叫招人么,我看你厉害,才让你去试试。是不是就想听我说你厉害?”
傅莲时不禁一笑,又说:“你还给我们宣传呢。”
曲君道:“就是嫌我烦了。”傅莲时道:“不是,曲君哥,你真好。”
今天没有暖场乐队。傅莲时实在坐不住了,把通向舞台的门打开,朝外看了一眼。灯光底下,木地板雪白锃亮。这间酒吧修得很大,中间有一大片空地,可以当作迪厅舞池。现在空地全塞满了,观众在台下推来搡去,像坐公交车一样,每个人眼中闪着吃人的光芒,比校庆那天吓人得多。
原本他还想看看,廖蹶子是否真来监督他,有没有把白璀的情诗写成歌。结果这人海压根找不着人。
一文酒吧的老板,用发蜡梳了一个背头,亲自进来催促道:“全都调试好了,快上去,快上台了。”
傅莲时“啊”的叫了一声,赶紧把贝斯背在身上。他和贺雪朝、和高云,都还比较踌躇,卫真却突然焕发了勇气,走在第一个,踏上舞台。
站定话筒架跟前,卫真一言不发,伸手拧琴头的旋钮。铮铮几下,调准了吉他的音。他是故意留到上台调的。越不说话,越酷,乐迷越买账。欢呼声要把屋顶掀翻了,有个人趴在舞台边上,使劲伸手去够卫真,叫道:“卫真,好久不见!”
卫真弯下腰,握握手说:“好久不见。”别人也向他伸手,卫真却走回舞台中央,说道:“不闹了,唱歌了。”
前奏阶段,卫真只是扫和弦,还没开始唱歌呢,一束光骤然落下,照得浑身亮堂堂的。傅莲时留心看着他的背影,就在这当下、此刻、一刹之间,突然彻底原谅了卫真。
第一第二首,故意选比较悠扬的曲子,当作热身。这两首都没出任何差错。唱完了,卫真停下来喝水。刚才和他握手那乐迷又趴在台上,叫了一声:“昆虫!”
卫真手腕一转,把一满瓶矿泉水全倒在乐迷身上。众人哗然,卫真却连一眼都不看,往下唱了三首,四首,很快也没人再记得这个小插曲。傅莲时看在心里,又想,不管卫真多么气人,只要聚光灯还照在他身上,所有人都会牢牢地爱他。
唱了一个多小时,气氛越攀越高,几乎顶破屋顶。不要和昆虫乐队比赛,一首歌有昨天的诠释,当然也有此时此地的诠释。数九寒冬,每个人都又热又累,出了一身大汗。
卫真歇了一会,和观众闲聊几句,说道:“有一首旧曲子,很有难度。”
众人纷纷捧场,猜什么的都有。卫真道:“本来没打算演这首,但既然练出来,还是给大家听听。这是我们东风乐队,最后一次唱昆虫的曲子。最后一首,《青龙》。”
傅莲时精神一振。别的曲子都还好说,只有《青龙》是他最想要弹好的。每天练点弦,练得要走火入魔了,指肚子都凹下去一块。只听高云很快敲了四拍,两把吉他、一把贝斯、观众尖厉的喊声,同一瞬间爆发出来。比他们每次排练还要默契得多。前奏结束,弦乐稍微缓和下来,给人声留足空间。
已经弹过了两个八拍,卫真却迟迟地不开口。傅莲时心想:“话筒坏了么?”转头看向贺雪朝。贺雪朝正巧也在看他,对他做口型,努力说了三个字:“忘词啦!”
第28章 告别昆虫乐队
按说卫真这么经验老道的主唱,绝不应该紧张到忘词,就算忘词也绝不该愣在原地。眼看前半段主歌要过去了,卫真还是一句没唱,背影一动不动。
《青龙》主歌调子很高,速度又快,没有留给观众唱的道理。卫真一直不唱,论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台上虽听不见议论声,但能将他们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傅莲时急得不行,他心里知道怎么唱的,只是腾不开手去告诉卫真。马上到他苦练的点弦部分了。这首歌超出他水平太多,全靠肌肉记忆才能弹下来。要是中途分心,一定会弹错的。
但卫真已经忘词了,这首歌算演砸,他弹不弹错,真有多大关系么?傅莲时心一横,上前几步,慢慢走向卫真。
贺雪朝却更快,朝他摇摇头,自己走到卫真旁边。两人挨着说了一会儿话,傅莲时目光回到琴上,有惊无险,也将点弦弹下来了。
间奏结束,又到进人声的地方。高云特地把前几拍敲重,提醒卫真开口。就这样,卫真总算唱出了今夜第一句《青龙》。观众放下心,重新欢呼。
鼓点愈来愈密,吉他愈来愈尖,一声紧似一声,整片场地淹没在浓烈的狂欢之中。打扮的人与朴素的人、烦恼的人与快乐的人,跟同音乐,把自己全然平分出去,相互感召、联合,成为彼此延伸在外的肢体。外边行人决计想象不到,这间酒吧以其冷铁坚石,围困住了怎样狂热、狂喜、狂暴的一场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