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
濯萤 更新:2025-09-15 08:47 字数:3278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人在地道来回探查四个回合,梁英甚至不死心地将每一寸墙壁都敲打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裴阮倒是想帮忙,但太后对他十分不信任,屡次驳回了松绑的恳求。
饥饿,寒冷,黑暗,绝望。
一整个日夜过去,几人滴水未进,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奔走,他们不止体力严重透支,冬日地下,失温是另一重严峻的考验。
即便脚上早已血肉模糊,疼得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太后也不敢喊停。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呼救都成奢望,一旦停下脚步,心里吊着的那口气松掉,死亡几乎就是定局。
可当他们第五次折回断龙石时,梁英终是受不了了。
他痛苦地抱住头蹲下,再也不愿站起。
“没有路了,不会再有路了,母后,这是报应,是后宫那些冤魂来找我们索命了。”
太后蹒跚的脚步一顿。
黑暗里,谁也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得她粗重混乱的喘息,好半晌才平复,她低低道,“你累了,且在此处休息,我再去看看。”
似是不放心梁英,她又叮嘱,“这二人留在这,与你一同休息,未免节外生枝,切记莫要松开他们。”
梁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自顾自喃喃自语,一会儿念着他早夭的兄弟姐妹,一会儿又细数前朝后院诸多大臣名姓。
太后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待脚步声渐远,闵越瞅准时机靠近裴阮,以背靠背的姿势凑近,艰难地尝试替他解开绳索,可窸窣的声响还是惊动梁英。
绳索落地,他也突然从自厌中挣出,幽幽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说着,他也不管开溜的两人,只自暴自弃地将头更深地埋进膝间。
裴阮原地蹦跳几下,活动开僵硬酸爽的腿脚,从空间摸出一个火折子燃起。
微弱的暖光登时驱散黑暗。
即便习惯黑暗的眼睛被刺得剧痛,眼泪不可控制地涌出,梁英也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簇火苗。
“真好,死前还能看到火光。可以……可以把它给我吗?”
裴阮叹了口气,一把扯起他,“不坚持到最后,怎么知道什么叫绝处逢生?快起来,我知道你还有力气。”
说着,他还偷偷顺出一颗糖裹子塞进梁英嘴里。
这情境,吃食何其珍贵?!怎么还能投喂敌人!
闵越满脸的不赞同。
赶在他开口教育之前,裴阮赶忙朝他嘴里也塞了一颗。
最后,他美滋滋将最后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嘎吱嘎吱嚼得十分香甜。
一双鹿眼满足地眯起,在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下潋滟生辉。
“好啦,吃了我的糖,谁也不许再哭丧着脸,走,咱们继续找路去。”
光明和甜蜜最能抚慰人心,梁英总算被他说动,缓缓扶着墙站起。
他是哥哥,所以理所当然又走在最前方。
裴阮瞧着他明明瘦弱却故作强大的背影,砸了咂嘴。
「他其实也蛮可爱的嘛。」
在裴阮有意无意地引导下,这一次梁英终于在密道泥墙上无数个看似相同的壁灯座里找到不一样的那个。
石壁转动的轻响,此时有如天籁。
一道幽暗的光射了进来。
梁英不敢置信地探手,直至指尖触碰,再不是湿冷坚硬的墙壁,而是一片虚空,这才手舞足蹈起来。
“找到了,找到出路了,呜呜呜……”
他鼻涕连着眼泪,完全顾不上擦,原地转了几圈后,甚至不顾宿怨,一个熊抱将裴阮扯进了怀里。
“我们不用死掉了,真好,真好。”
“……”
颈侧湿意叫裴阮不自在地躲了躲,他还有些不适应同外人如此亲近。
可这感觉好像也不赖?
外间通往的,便是裴阮再熟悉不过的皇城地宫。
有他这个地宫准主人放水,很快,梁英和太后就在四通八达的暗道里找准出口,彻底离开了这个束缚他们一辈子的牢笼。
而他们选的暗道,不偏不倚,就是当年先帝私会阮珏常走的那条。
令裴阮意外的是,当他从隐蔽的石门钻出脑袋,入目竟是裴家那座他住了十八年的荒院。
如今他已识字,再抬头,看头顶摇摇欲坠的老旧匾额,上头四个字,分明是“明玉擎金”。
落款一个禹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
太后恍惚一瞬,立马明白过来,这里竟是当年阮珏的住处。
“呵,我道鬼七这么多年皇宫、裴家两头奔波,两不耽误,是分身有术,原来这两面人真正的门道在这里。”
她寸寸扫过先帝与阮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昔日植满奇花异草、芳菲满园的相府嫡长子住处,如今满目萧索,荒秽满径,唯有墙角一株枯了半边的稀世绿萼梅,犹见曾经繁华。
就是在这里,她交付一生的男人,将一颗心都给了另一个人。
再也没能收回来。
甚至为了那个人,如困兽般甘愿受她摆布数年之久。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以为的付出,不过是一厢情愿。那个他想保护的人,早已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死去,至此碧落黄泉,都不想与他复相见。
多么荒诞,又多么可怜。
簌簌雪落无声。
不一会儿,雪中几人就已白头。
阮府也好,裴家也罢,多少恩怨都只剩这白茫茫一片。
太后衣裳单薄,独立风雪中尤不惧冷。她素手折下一枝枯瘦梅花,冰雪裹着几乎冻到透明的绿色花瓣,似雕如琢。
“康运二年隆冬,帝登基不久,突然无心政事,在宫中广植绿梅,昔日我不懂因由,如今想来,原来只是想博美人一笑。”
她缓缓挑起一抹悲凉的笑,指尖发力,一朵一朵将盛放的花苞和着雪碾碎,任它们飘零落地,化水成泥。
“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新婚燕尔,他是因我喜绿,才有此举。”
原来他们之间,彻头彻尾就是一场政治联姻。
连最初的那一线温情,都是她会错了意。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冷风冷雪扑面,脑中闪过平生种种,直到这时方才惊悟,梁元禹一生,都在围着阮珏转。
娶她,不过是为了皇位,后来打压于氏,也并非所谓的功高盖主,而是为阮家腾出位置。
一切,早有预兆,是她困在虚妄的青春年少里,认不清现实。
“母……额,不对,娘亲?”
梁英从废院里找到一件粗制的披风,轻轻裹上她的肩膀。
她轻轻嗯了一声,借着整理鬓发的功夫,悄无声息将最后一滴泪抹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那个男人,也为年少无知的自己,祭奠。
不远处,是皇城巍峨。可阴风呼号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也显得黯淡。
她目光平静地眺望那里,“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太后于氏和废皇帝梁英,以后可莫要再叫错口。”
“知道了。”
叮嘱完梁英,她又看向裴阮,“我从不后悔除掉你的爹娘,也不后悔败给叶勉。我悔只悔,忘记于氏家训,对不起满门忠骨,身履高位却为一己私利,不曾为这世间多挣几年风调雨顺。天灾人祸,本可断绝,可惜我没做到,希望日后你……能做得比我好。”
这个你是谁,不言而喻。
傀儡皇帝裴同志亚历山大,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听不大懂。
“英儿,我们该走了。”
按理,这时他们理应分道扬镳,可梁英却突然变了主意,抱着裴阮死活不放。
“母后,他一个没有脑子的傀儡,能做好什么?好赖他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兄弟,不如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吧?”
“胡闹,盗走那厮的骨血,叫我们如何逃得干净?”太后果断掰开梁英的手,“趁着当下动荡,我们必须快些前往边境你舅舅处,争取早日离开大梁。若再耽搁下去,一旦叶勉收拾了魏王和叶崇山残部,我们就算插翅也再难飞!”
“可是……他怎么办?”梁英私心里,已然将裴阮划归自己这边,认为他定会同自己一样,被叶勉无情利用后不得善终。
“别可是了。”太后却看得明白,“同是利用,宰辅对你和对他,态度全然不同,你也该醒醒看清现实了。”
认清他不是不会爱人,只是单单爱的不是你,就那样难吗?
这个她用一生才换来的答案,实在不想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大约爱之深责之切,话出口时语气也凌厉不少。
吓得裴阮一个激灵,赶忙抽回胳膊,闪身躲到了闵越身后。
梁英僵下脸,讷讷望着空落落的手,神情有一瞬空茫。
好似他丑陋的内心被赤果果扒开。
是的,他就是知道叶勉对裴阮的不一样,所以才不断给裴阮洗脑,也给自己洗脑,势必要证明,叶勉就是一个无情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