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蔚溟      更新:2025-09-15 09:12      字数:3642
  众人一时皆敛声屏气,细细听来。
  只听那夏银凤不疾不徐,缓缓说道:头一条,我等既是开门迎客,自当以诚信为本,货真价实,方得立身。倘或有以次充好、欺瞒主顾之事,行会绝不轻饶。
  众人听得这话,皆点头称是。
  只听夏银凤又道:其次,我等既是同在越州绣行中谋生路,自当彼此体谅帮扶,方才不负今生同业之缘。往日里或有那等争抢贵客的,或有那等恶意压价的,或有那等私下挖人的,专一使些腌臜手段,失了和气不说,还坏了行中风气。如今行会既立,日后行中断断容不得此等下作小人。
  此话一出,有些遇着同行倾轧的,尤其是遭逢大绣庄打压的小绣庄东家,一时皆面露欢喜。
  沈蕙娘与方宝璎相视一回,心中稍定,只道这行会章程,倒也有几分实在好处。
  那夏银凤把眼风往场中一扫,愈在腮边吊起三分笑影来,续道:这第三条,诸位今日肯在此列席,心中想来是信得过行会,愿与行会共进退。既蒙大家信任,凭有甚事,行会皆当履行庇佑之责,与同业排忧解难。譬如往后采买原料之时,倘或遇着那起子黑心商户坐地起价,行会自当出面,为各家据理力争,免教同业遭人坑骗。
  她一番话说毕,满堂轰然叫好。有那平日里与品香绣庄往来亲密的东家管事,更是早将手掌拍得山响,口中喝彩不绝。
  便是方宝璎,虽则素来瞧不上夏银凤,此时也与沈蕙娘低声笑道:她竟也说得这等好话。
  夏银凤听众人奉承半日,方抬手示意,只道:我方才说来,不过抛砖引玉。却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尽可说来,与诸位同业一齐商议。
  话音未落,只见个生着桃花眼的绣庄东家立将起来,原是临水绣庄王员外,唤作王甲延的,素来与夏银凤交好。
  只见这王甲延满面堆下笑来,拱手道:总理事仁义!依我拙见,如今总理事虽定了规矩,然而到底没个凭据。譬如那等以次充好之事,你道哪个是次、哪个是好?须得行会出个章程,分等定级。凡各家绣品,皆需按此章程验看,分出个三六九等,盖了行会章子,方可上市。
  沈蕙娘眉心微皱,又听她道:尤其那些个贵重活计、官府采买、勋贵府邸的单子,接单的绣庄,更须先行与行会报备,由行会验了家底、手艺、存货,与它作个担保,方可承接。如此,既防了那起子滥竽充数的败了行市名声,也免得主顾吃了亏,埋怨我越州绣行无人!
  听得这话,众人一时皆变了脸色。夏银凤却犹是一张笑吟吟脸儿,并不言语。
  方宝璎纳罕忖道:这王员外说得唾沫横飞,夏员外怎的倒也不理她一理,成个锯嘴葫芦了?
  然而不待众人表态,便又有个高低眉的青山绣庄邱员外,唤作邱乙梅的,立将起来,原也是个常与夏银凤走动的。
  只听她扬声道:王员外既是与绣品定了品级,我也正有个法子,且说与众位同业理会。单说那恶意压价之事,多少大铺子仗着本钱丰厚,为着多开销路,便故意将价钱压得极贱。那小些的绣庄,人工、原料已是耗资甚巨,倘或再压价时,却还有甚赚头?端的有苦没处诉也!
  她转向夏银凤,满面上恳切神色,只道:总理事既有帮扶同业之心,不若便教行会依了定级章程,与各级绣品都拟个价钱,各家定价时不得随意更动。这般行事,才好免教大绣庄仗势欺人,与小绣庄保得生路!
  一语未了,在座堂客中,不论名下绣庄规模几何,凡与夏银凤平素没甚交情的,皆是紫涨了面皮,好生愤懑。
  沈蕙娘冷眼瞧着,只见夏银凤端坐上首,那模样好生气定神闲。她再思想那王甲延、邱乙梅两个所说,心下早如明镜一般。
  一旁方宝璎亦是知晓端的,当下横眉竖眼,便要起身。沈蕙娘忙在桌下拉住她手,轻轻与她摇头示意。
  果不其然,又有个玉成绣庄的赵员外,唤作赵丙涯的,平日里也常往夏府后门送孝敬的,此时紧随其后立将起来,张嘴时露出好大两颗门牙,说道:王姐、邱姐所言,皆是大善!小妹也正有一计,专与诸位解那原料采买之困!
  一面细细说来:头里各家采买,原是单打独斗,碰着那起子黑心肠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全没法子!眼下既立了行会,不如便借行会之势,由行会出头,寻着那源头的大供货商,统一议价,大批吃进!再按各家铺面大小、出货多寡,分派认购。如此,那起子黑心商户不敢坐地起价,各家同业也好共享这廉价红利,岂非天大的便宜?
  话音未落,堂下众人早是面面相觑,嗡嗡起来一片议论之声。也有些按耐不住的,不住把眼瞧向夏银凤,只盼着她快些开口定夺。
  那夏银凤这才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开口,只道:三位所言,皆是为护我行业根本,与列位同业造福。却不知诸位同业以为如何?
  方宝璎早候着此刻,与沈蕙娘相视一回,当下霍地立将起来,只笑道:我们越州绣行,正有些福分。遇着一位慈悲心肠的总理事,已是前世积德。谁知怀着这等善心的,竟还有您三位老人家呢!这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的模样,端的是四位善神,一处托生来了!只是我倒有几处不明,要与列位善神姥姥讨教呢。
  那三个教她道着真病,面上便有些不好看。独夏银凤一个纹风不动,只道:这原是我等本分,不足挂齿。有甚不明之处,方少东家且说来便是。
  方宝璎便转向王甲延,笑嘻嘻道:方才王员外只道要分等,各家还要与行会讨章子。却不知这分等的章程谁人定来?章子又教谁人管去?倘或那掌眼的一时眼花了,或是德行有亏,暗里收了人家吃茶钱,将那三等五等的,也充作一等,却待怎的?
  那王甲延登时沉下脸来,把眼恨恨定在方宝璎面上。
  方宝璎却不理,兀自续道:再一样,这买卖之事,原是你情我愿。便有那些等次低的,偏有些主顾正要胡乱使来,却也要往行会中递个条子,求些盖不上章子的便宜货么?至于那等大单子,客人也专一寻到合意的绣庄里头去了,莫非还要特特将人家领来行会里头,劳诸位理事教人家如何挑拣不成?端的是主顾急得火上房,我们还得候着理事们吃茶呢!
  王甲延早是通红了面皮,将一双桃花眼吊将起来,只嚷道:待定了章程时,诸事自有专人理会得,你却来操心怎的!莫不是心虚,生怕自家手艺经不起行会法眼,验不出个上等来?
  方宝璎却早转向邱乙梅,只道:邱员外要各家一般定价,与我们小绣庄打算,倒也是好意。可您老人家这法子,听着是保生路,细琢磨时,却是断生路!
  只听她细细分说:一件五等绣品,你青山绣庄本钱厚,五两银子卖得,尚有余利。可那等本钱薄的,针线活计原就慢些,料子也未必便宜,五两卖出去,怕是连本钱都捞不回来!日日这般做赔本生意,没得自家与自家挖坑,候着早日关门歇业呢!
  那邱乙梅教她一同抢白,两条高低眉拧作一团,满面上讪讪的,半日不言语。
  方宝璎又转向赵丙涯,说道:赵员外这统一采买的法子,听着倒是响亮。可行会出头,吃下恁大一批原料,堆起来岂不压垮了库房!那保管损耗怎生算来?分派认购时,若有那等不识相的,嫌分到的料子成色差、斤两不足,或是压根用它不上,又待怎的?莫非还要行会开个当铺,强买强卖不成?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续道:再者说来,各家有各家的路数,使的原料也没个一致的。强按人头分配,我要使的好丝教她家分去了,她家要的粗丝倒尽堆在我家库房里,这买卖还怎生做得?到时胡乱出些劣等货,哭也找不着坟头!
  赵丙涯吃她夹枪带棒一通问话,端的没个理会处,只急得伸出指头,指着她道:你、你这、这
  嗫嚅半晌,到底没个准话,只把两个大门牙露在外头,白受冷风吹。
  在座堂客早心有疑虑,这番教方宝璎率先点破了,当下忙不迭附和起来。
  满堂里顿时炸开了锅,有的道不该分级定等,有的道统一定价伤市,有的道行会采买不便,七嘴八舌,皆是质疑之语。
  沈蕙娘见火候已到,这才款款起身,与四座深深道了一个万福,温声道:诸位同业且安心。三位前辈提的话儿,也是一片与同业共进退的心,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她将眼看向王甲延与邱乙梅两个,说道:依蕙娘瞧来,这分等定价之事,行会立个劣等的底线,严惩那有意以次充好的,也便与行中正了风气。至于旁的,各庄自有招牌手艺、独到之处,价钱高低,主顾心中各有分较,我行会中人在此处坐的,又怎生揣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