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积羽成扇      更新:2025-09-15 10:03      字数:3327
  曹操愈发觉得此人难懂,恐怕非常人能够驾驭。
  在蔓生的多疑与防备中,想要伏虎的野望也步步滋长,随之升腾。
  将所有念头压下,曹操笑着让到一旁。
  “请。”
  用来沐浴的耳房是新建的“违章建筑”,就在前院的西侧,紧贴着堂屋。
  在狭窄拥挤的空间中,离槛车也不过十余步。
  曹昂接收到父亲的目光,同样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动作。
  顾至就像是包了民宿的客人,收放自如地下车,带着浑身的黏腻走向那间耳房。
  在距离耳房还有五六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曹操父子投以注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灰墙的后方突然跳出三只猴子。
  曹昂霍然一惊,疾步上前。
  再一看,跳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猴子,而是三个浑身泥浆的小孩。
  “你是什么人?”
  身量最高,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手里握着一根枯萎的秫秸秆,像是挥舞着一条马鞭,雄赳赳气昂昂地看着顾至,
  “到了我家,可有先拜过山头?”
  听到“拜山头”三个字,曹昂的脚步蓦然停下。
  他艰难地捂了捂眼,借着余光看向身侧的曹操。
  在看到老父亲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时,曹昂心中便已明白,阿猊他们完了。
  阿猊是曹昂的弟弟——应该说,面前这三个皮猴似的孩子,全都是他的幼弟。
  老父亲离家前,三小孩装出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老父亲不在的第一天,三小孩就原形毕露,开始上房揭瓦。
  现在,他们因为一早就出去皮闹,不知道老父已经回家。在这种情况下,几个弟弟不仅全身污糟,还当着老父亲的面说出“拜山头”这样的话……今晚怎么也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曹昂在记忆里搜罗,寻找打起来最不痛的笤帚,未果,前方挡着三小孩视线的顾至已然开口。
  “你们有三个人,我要拜哪个‘山头’?”
  最高的小孩昂着头,用秫秸秆的尾部指向自己。
  “我是这座山的寨主,自然是拜我。”
  后面两个三岁的小孩咬着手指助威:“对,拜阿猊/蝈蝈。”
  口齿不清的嘟囔,伴着指尖流下的涎水。
  领头叫阿猊的小孩眼也不眨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细麻布,精准地擦去两个弟弟欲落未落的口水,持续维持着昂头的姿势,瞪着顾至:
  “……你太高了,能不能蹲下来一点?”
  顾至从善如流地应了。
  他曲起右膝,刚蹲下一些,一只属于小孩的脚就飞快地踹向他的膝盖窝。
  似乎是想在他稳定身形之前,让他站立不稳,受力跌倒。
  膝盖后方莫名挨了一脚,顾至却蹲得极稳,纹丝不动。
  反而是这个叫阿猊的小孩面色一变,绷着脸,将抽搐的脚板缓缓收回。
  怎么会有人的腘窝硬得和铁板一样?
  顾至仿佛完全没发现刚才的那一蹬,耐心询问:“这样可以吗?”
  阿猊嘴角抽了抽,道:“可以。”
  两个啃着手的小孩默默后退半步。
  阿猊没有发现两个弟弟的动作。因为视线被顾至颀长的身影遮挡,他也没发现不远处站着的长兄和老父。
  短暂沉默之后,阿猊悄悄将抽搐的那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的后方。
  “你……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顾至装作没有看见对方的小动作,实诚地回答:
  “在下姓顾,单名至,尚未起表字。”
  等脚板的疼痛减弱,阿猊目光一转,将手中的枯秸秆往顾至面前一递:
  “你既然诚心拜了山头,那就是我们山寨的一员了。这是兵符,你且收下。”
  枯萎破败的秸秆挺着脑袋,随着晃荡,悠悠地掉下两片碎屑。
  顾至没有质疑,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又一只脚飞快地踹来,踢在他的膝盖外侧。
  顾至仍然纹丝不动。那只脚的主人似乎不信邪,又施了两回力。
  “寨主这是在做什么?”顾至终于询问。
  阿猊“啧”了一声,不甘地将麻木的脚板收回。
  “无他,不过是在探测你的实力罢了。虽然你反应迟钝了点,但身子骨挺结实,可以加入我们寨……”
  话未说完,眼前的顾至忽然悠悠一晃,缓缓地倒向一侧。
  阿猊:???
  顾至“孱弱”地倒在一旁,原地表演了一场碰瓷。
  “曹将军,贵公子将我踢成了内伤。”
  听到曹将军三个字,阿猊眼中的问号顿时化作三个血红色的感叹号。
  他往边上走了两步,一抬头,就看见曹操站在屋檐下,面如锅底。
  一旁,长兄曹昂转过视线,对他求助的目光视而未见。
  阿猊顿时蔫了,干巴巴地叫了一声阿父。
  身后两个弟弟立刻抽出手,挺直了身板。
  刚刚目睹了孩子乱七八糟,不知从哪学来的劣行,曹操既有几分生气,又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
  可顾至明晃晃地点了他的名,曹操不好再作壁上观。
  至于那句“被踢成内伤”的无赖之语,曹操只当自己没听到。
  “顾什长,今日是我教子不严,多有冒犯。热水快凉了,什长且去洗沐,待我训完幼子,再来赔罪。”
  意思是,你快点走开,别再逗小孩了,放着让我教训。
  顾至对这番话做了完美的阅读理解,嗖的一下起身,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被顾至的演技骗过,以为他真的被踹伤的阿猊蓦地睁大眼。
  碍于老父的威压,他没有开口,只瞪着顾至信步踏入耳房的背影。
  顾至没有再管院内的鸡飞狗跳。
  他褪去脏污的衣袍,跨入逼仄的浴桶,蹲着身,让温热的水没过胸膛。
  混着尘土的污垢被热水搅散,黏腻感减轻了大半。
  隔着氤氲的水雾,顾至随意环视,没有看到皂荚之类的物什,只在角落倒扣的木桶上看到一叠黑灰色的碎屑。
  取了一些,用手细捻,略微一嗅。
  草木灰。
  顾至叹了口气。
  他取了少许草木灰,混入水中。
  清洗的水声单调而枯燥。
  沾着水珠的指尖触及脖颈,略作停顿。
  顾至皱眉,垂眸看向水中倒影。
  在靠近衣领的颈侧,吊着天禄玉坠的黄色丝绦之下,有一处刀伤。
  那道刀伤很长,几乎横亘着大半个右颈。创口处已经结了痂,却因为恢复得不佳,还在隐隐渗着血丝。
  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顾至缓缓放下手。
  原主的记忆过于稀少,且琐碎凌乱,对于这道伤,竟完全没有印象。
  但依照伤口的新旧程度,它的来源……约莫就在他刚穿来的时候。
  沉思的眸光渐趋幽邃。
  或者说,原主就是因为这个伤口而丧命,这才导致了他的穿越。
  只是因为他对痛感并不敏锐,直到这时才发觉伤口的存在。
  顾至没了洗漱的兴致,起身离开浴桶。
  拇指大的玉坠在半空中摇晃,片刻,被掩在里衣之下。
  勉强洗了个舒适的热水澡,顾至换上曹家备好的衣袍。
  衣袍料子谈不上多好,但与曹家其他人所穿相差无几,由细麻织成,俭朴而舒适。
  顾至走出耳房,院中的人已散了大半。
  两个护卫守着正门,曹昂站在堂屋的屋檐下,见到顾至,快步上前。
  “已为先生安排了住所。”
  曹昂将顾至引到前院东侧的一间正屋。
  屋子不大,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显然是早先改造庭院时留下的一间客舍。
  “先生瞧瞧,可还有缺少的物件?”
  屋内除了床榻与屏风,甚至连笔墨都备上了。墙角放着衣箧与盥洗用品,几、案各置一处,可见曹家准备得充足。
  按照常理,曹昂这话乃是客套之语,顾至本不该再有要求。
  可顾至偏偏提了。
  “一切皆好,只是……”
  顾至走到窗边,用木棍抬起支摘窗。
  他示意曹昂来看空荡荡的窗口。
  “小将军,这里少了东西。”
  曹昂神色一凛,走到窗边。
  他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
  神色逐渐从凝肃,变为疑惑。
  “少了何物?”
  “少了槛栏。”顾至一板正经地道,
  “身为囚徒,应当住在牢房内。即便是豪华牢房,也应当有槛栏。”
  曹昂:……
  他在一片混乱的脑中找回了自己声音,恍惚地反问:
  “……槛栏?”
  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对,槛栏。”顾至平静地重复,
  “少了槛栏。”
  第7章 肉羹
  听闻顾至的“需求”,曹操并未流露出多少惊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