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作者:积羽成扇      更新:2025-09-15 10:04      字数:3260
  “阿父先前服用的,对克制‘头风病’极为有效的汤剂,正出自左仙长之手。若我们能请来左仙长……”
  曹操打断他的话:
  “左慈此人性格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你未必能请到他。何况,你三番两次地相求,怕是会惹了他的厌烦。”
  曹昂一怔,转而道:“听闻我们谯县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亦是医术高绝……”
  曹操再次打断:
  “乡间匹夫,岂能比得过官府征辟的疾医?袁本初乃四世三公之家,又是三州之主,手下医者不知凡几,何须你来操心?”
  营帐的帘门严严实实地将刺眼的日光挡在帐外,曹昂却在此刻感到了少许眩目,好似有煌煌之光灼伤了他的眼。
  “或许,阿父可以修书一封,让袁世叔注意休息,切勿操劳。肝腑之病,最忌讳劳累,若袁世叔能少费一些心神……”
  “此事莫要再提。”
  曹操按着额角,现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示意曹昂退下,
  “出去吧。”
  曹昂迈着沉重的腿走出营帐,夏日的艳阳照入眼中,迫使他抬手,遮挡眼前的亮芒。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这几日,他的父亲分明在为袁世叔而感伤,几日难以入眠,甚至因此而犯了旧疾。
  可当他向父亲提议寻找神医,为袁世叔寻找缓解病情的办法……竟得到了回绝。
  一丝寒意涌上背脊,七月的炎炎夏日,却让曹昂浑身发寒。
  他时而想起母亲的话,时而想起顾至若有所指的提醒。
  “你父亲此人极为矛盾,他待人极热,却又待人极冷……”
  “大公子与主公……自是不同。若哪日大公子与主公别无二致,这一布袋的桃脯,我只怕再也吃不下了。”
  带着浑噩的脚步,曹昂心事重重地回到落榻的营帐。
  他没有吃晚饭,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月光顺着缝隙照入的那一刻,他骤然起身,点亮一盏油灯,取出一块白帛,在简陋的木案边书写。
  [世叔敬启……]
  他将积聚病不宜劳累的禁忌全部写在信上,又把他所知晓的几个神医一一罗列,把姓名、地址详细地写清。
  第二日,他悄悄派人送出书信,始终吊在心头的重负终于减轻了些许,却还是沉甸甸的,难以忽略。
  过了十几日,曹昂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同样写在缣帛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多谢。望保重,勿让旁人知晓。阅后即焚。]
  缣帛的底下还用小一号的字写了一句话。
  [宜早些为自己图谋,勿感情用事,勿信任何人。]
  曹昂知道这封信是袁绍寄来的,可他不明白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按照信上所说,悄悄烧毁缣帛,只将上面的内容默默记在心底。
  又过了半个月,前去劝降黑山军的队伍平安折返,张燕亲自带着黑山军的主要首领前来拜见,被曹操封为平北将军。
  建安六年七月,曹操联合黑山军与并州军,攻占冀州腹地。
  同年八月,袁绍因积劳成疾,腹中痞块聚积,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袁绍死后,幽、青二州分别由袁谭、袁熙分别继承。袁尚失了冀州,独木难支,逃往辽东,欲依附于公孙度之子公孙康,却被公孙康所杀。
  刚回到曹营的顾至还未把席子捂热,就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他看着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曹昂,试着询问:
  “大公子来找我,是有事相询?”
  曹昂在他身侧坐下,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倒了声谢。
  他捧着粗糙的陶杯,没有饮用,也迟迟没有开口。
  顾至耐心地等着,没有分毫的不耐。
  他晃动着褐黄色的陶杯,看着杯中变化的波纹,好似别有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旁终于传来一声略显沉抑的低语。
  “先生认为,我阿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139章 共谋
  顾至放下陶杯, 望着曹昂的脸,认真端详:
  “大公子,发生了何事?”
  曹昂侧对着帐门, 扶着陶杯的手用力过度,隐隐泛白。
  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像是顾虑着一些事,顾忌着“子不言父之过”的避讳,曹昂久久没有开口。
  顾至便也继续等着, 不曾催促。
  片刻,曹昂面上的挣扎之色褪去。他向顾至讲述曹操与袁绍的旧事,说起那一日曹操毫不犹豫的回绝。
  “自我有记忆以来, 阿父便与袁世叔、张世叔最为交好, 时常把酒话事, 抵足而眠。”
  曹昂口中的袁世叔与张世叔, 指的正是袁绍与张邈。
  “张世叔去世的时候,阿父未有任何反应。而袁世叔……”
  曹昂话语一顿,
  “前些时日, 袁世叔病重。我见阿父忧悒难解,想为袁世叔延请神医……”
  顾至听完曹昂的叙述, 猜到他的心结所在, 无声喟叹。
  “大公子为此而困惑, 正因为大公子与主公不同。”
  对于“曹操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难以表述问题,顾至并没有回答。
  他先是以宽慰的语气,帮曹昂稍稍平定剧烈起伏的心绪, 而后抛出疑问。
  “倘若坐在主公之位的人是大公子,当遇到敌方主公——你的旧识病重的情形,大公子会如何处理?”
  不期然地, 曹昂想起一道绰然的身影。
  在自己幼时跌倒时,那道身影撩袍蹲下,向自己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朝着一旁笑道:
  “孟德,你这孩子可比你小时候皮实。”
  迷蒙的画面骤然一转,变作一张冰冷的缣帛。
  [望保重。]
  曹昂几乎不曾思考,张口即答:
  “自是为他延请名医,治好他的病症。”
  “若敌方主公治好了病症,敌军士气大振,使你陷入兵败沦丧的危机,可会后悔?”
  曹昂一怔。他没有再贸然回答,低头思忖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泰然而坚定。
  “那便是我技不如人,并非我救他之过。”
  “哪怕因此获得异样的注视,如宋襄公那样被旁人耻笑,被自己这方的人责怪?”
  “这并非宋襄公之仁,”
  曹昂摇头,
  “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无愧于心。”
  他并不是像宋襄公那样,因为所谓的仁义而对敌军仁慈。他所顾念的,唯有过去的情谊。
  在战场上,袁绍是曹氏的大敌,对战的时候自然不该手软。
  可,即使袁绍已成为他们的敌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并不会消失,过去的情谊也不会因为立场而化作飞灰,他仍然记得曾经扶起自己的那双温暖的手。
  “为人处事,理应公私分明。为袁世叔寻找神医,乃是我‘私下’的行举,是我个人的所愿,并非因为私情而枉顾公事。”
  曹昂的神色愈加坚定,仿佛随着内心的剖析,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不曾因为个人的情感而妨碍公家的利益,不认为这是错误的行为。若是视情义于无物,与走兽何异?”
  全然不顾地展现内心的想法,直到话赶话地说完,曹昂才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句有些不妥,疑似打中了老父亲。
  碍于孝道,曹昂略有几分不自在,正要再说几句话,稍作描补,就听到来自顾至的新一轮提问。
  “若个人情义与大业相违背,又当何如?”
  曹昂这才意识到,顾至之前的询问并不是为了宽慰,也并非为了解惑而盘根问底。
  他的这些问话,似乎另有玄机。
  “先生的意思是……?”
  顾至压低声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毫不遮掩地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若是大公子今后想要成为万乘之尊,君临天下,而旧臣们纷纷阻挠……”
  当啷一声。
  陶杯落在地上,里面的清水撒了一地。
  曹昂像是脚下安了助跑器,从席上猛然弹起,惊慌失措地后退数步。
  顾至望着他大惊失色,仿若被人非礼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一个假设,大公子何必如此惊慌?”
  曹昂惊魂未定,却不敢回到原位:
  “这个假设万万不可,绝不可提及。”
  顾至收了些许笑意:
  “大公子今时觉得不可,未必将来也觉得不可。纵使大公子始终留有初心,始终认为不妥……真正的话事人,未必如你所想。”
  “真正的话事人”指代的正是曹操。
  曹昂品出顾至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心中一突,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蹦得比先前更快。
  “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顾至道,
  “世祖最初,亦是向‘更始帝’称臣。”
  现在不可能,不代表有条件的时候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