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凡尘冀州迟目鱼其三
  冀州是一座荒城,天道预言中的天灾远比下界救苦的神仙先到。荒城外，饿殍横尸百里，道路上没有一具完整的人骨,满地都是碎骨狼藉。
  逃命的百姓们，头顶上方黑鸦盘旋，它们“哇哇”扯嗓子叫喊，凄厉催命的声音，时刻都能撂倒一个带肉的活人栽倒在地,永远不起。
  冀州城门紧闭，剩下的百姓困在城中,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城楼上，一副盔甲浑浑噩噩地爬起来，死鱼一样的眼睛里,出现一抹鲜亮的颜色,他仔细望了望下面连衣角都一尘不染的姑娘,说道：“冀州天荒,里面的百姓都逃完了，你来找谁？”
  莲采儿亲眼望着城墙下被遗弃的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凶悍的飞禽争相飞下来啄食他的尸骨。她目光下垂,无奈地吐息，轻盈的身体穿过厚重的城门，身影消失在那身着盔甲的守卫视线中。
  他“咦”了一声，着急忙慌地穿上乱踢到墙根的靴子。
  冀州城中百姓并未尽数逃走，半数以上的人被困在城中等死。市井瓦楼坍倒一片，商铺全都被洗劫一空，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们紧闭家门，街道上愣是没有一个活人的影子。
  “城中有怪物,他们出不去城，全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的。”城楼上穿盔甲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莲采儿身后，见她踌躇不前，突然冒出来，解释道。
  莲采儿警觉地转身，“你何时跟在我身后？”
  青年状似意外的样子，“很早啊，从你进城起。”他脱下头上沉重的头盔，单手夹在胳膊下，说道：“我叫阿辞，你叫什么名字？”
  “莲采儿。”
  阿辞笑道：“我没有姓，你的姓，是蜿蜒连绵的“连”吗？”
  莲采儿道：“莲花的莲。”
  阿辞踩靴子走近，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姓氏，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他说道：“你是来找人吗？我对这里熟悉，可以帮你。”
  寻常百姓都知道躲在屋里，这个青年半点不害怕的样子。莲采儿等他靠近，果然，冥界小鬼独特的阴死气从阿辞身上传来，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莲采儿点明他的身份，说道：“你是冥界的鬼差，白日显形，看来冀州要死的凡人不少。”
  阿辞觉得自己已经装得很像一个活人了，这样也能被识破，他也些不明白道：“你是哪家的修士？道行这般厉害，竟然一眼瞧出我是一只鬼。”
  他说道：“我就是一只小鬼，偷摸出冥界罢了！”阿辞拍拍夹在胳膊下的头盔，“没有在古战场捡来的将军头盔，我哪能白日显形？”
  莲采儿也道：“我不是修士，鼻子比较灵，能闻到你身上不同寻常的味道。猜测罢了，歪打正着。”
  她这个说法也说得过去。
  阿辞不计较真假，只道：“你只身进城，一定有备而来吧？是来除怪物？”
  “……可以这么认为。”莲采儿绕着长街走下去。
  阿辞在她身边道：“实不相瞒，前几日冀州临近封城，我和我的弟弟走散了。我想，弟弟或许就在城外，可是怪物给城中每一个活物身上都下了咒法，我根本就出不去。”
  莲采儿稀奇道：“你是死物，也会受咒法影响？”
  阿辞张嘴要解释，支支吾吾半天，才编出说辞，他回道：“我之前是活的，现在死了照样出不去！哥哥都要照顾好弟弟嘛，就算我死了，也要等他一块儿进冥界。要不然爹娘只看见我回去，可不得痛骂我一顿！”
  莲采儿并未想起冥界鬼差不能转世投胎的律令，她以为这小鬼同天族神仙变成凡人，下界来历劫一样。她道：“所以，你想求我带你出去，还是帮你找到弟弟？”
  阿辞答道：“都不用！”
  莲采儿走到城中湖岸口，一艘花船停泊在这里，上面坐着一个尸体腐烂的女子。
  这个女人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端正地坐在案前，她的发丝油亮泛着光泽，发上装饰规规整整地戴着，不偏丝毫。
  莲采儿跳上船只，阿辞紧随其后，“中元节马上到了，地府的门能开到这里。我怎样都能出的去。”
  阿辞说道：“我是想，你就算是有备而来，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若是有遗言要留给亲人，或者向你的宗门求救，你可以提早告诉他们居住何地，我回到冥界好托梦给他们带信。”
  “这么说来，那我要多谢你的好意。”莲采儿低下身捉起女子的枯手，灵流汇入其中，一股贪婪的力量毒蛇一般包裹上来，瞬间将她的灵流吞噬。
  阿辞正欲摆手道“不必”，莲采儿急忙撤手，那股急躁游动的法力从女子食指间喷涌而出，阿辞睁大双眼，假意问道：“这是什么？！”
  莲采儿反手掐住摆动的法力，眼中白光一闪，将其捏个稀碎，认真道：“不知道。”
  碎落的灵流星子指引向城中湖对岸，莲采儿驱使船只朝那个方向划去。阿辞戴上刚取下的头盔，好意提醒道：“那里是从前的冀州府，听说怪物就住在里面，莲姑娘，你保重！”
  阿辞说着就要跳船下水逃之夭夭，莲采儿镇定自若，抬手向后一扬，阿辞的身体腾空飘起来，纯白灵流托着他，奔腾飞走。
  “送你一程，不必周折！”
  阿辞飘在空中，拱手道：“莲姑娘要是死了，去到冥界，我会在托兄弟们多照拂你的！”
  “……”莲采儿抿唇，低声回一句：“你才要死！”
  冀州府府门正对城中湖，莲采儿正欲抬脚下船，脚踝处却被两只纤细的手扯住，死去的姑娘“活”了过来，睁开一双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睛，正对上莲采儿发毛的目光。
  莲采儿：“……”
  枯骨：“……”
  莲采儿脊背发寒地倒吸一口凉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是死的，还是活的？能不能把手拿开？”
  说实话，青天白日被一具死尸拉扯，有点骇人。
  枯骨冷哼一声，傲气十足的样子，“本姑娘脚麻了，谁稀罕拉你？”她话是这么说，仍旧撑着莲采儿的长腿站起来，长伸一个懒腰，褪色的破旧衣裳，松垮垮地包裹骨架，再不如从前合身。
  枯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说道：“本姑娘好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
  莲采儿：“…………”
  她道：“对了，你看见我的两个护卫了吗？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子，穿一副银色盔甲。”
  莲采儿根本没有往阿辞身上做想，她抬脚下船，脱口道：“没有。”
  枯骨跟着下船，她望一眼地上落下来的“冀州府”匾额，叹惋道：“物是人非，想必他们也已经成我一样的骨头了……”
  莲采儿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抬手在枯骨面前晃一晃。空洞的眼眶，没有眼珠子，竟然都能看见！当真好稀奇！
  “不要对本姑娘无礼！”枯骨蹲下身，用腐败的手指捡起地上的匾额，说道：“我的肉|身虽死，灵魂还活着，灵魂视物，懂不懂？大惊小怪。”
  莲采儿点点头，她以为凡人的灵魂会随前世经历出现残缺，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全是。正欲单枪匹马进到冀州府，枯骨却叫住莲采儿道：“你来拜访义父？他的脾气可不如我，冒然拜访，小心他动手杀了你！”
  “我不怕啊。”莲采儿无所谓道。
  枯骨本是想阻止莲采儿打扰自己义父长眠，却不料莲采儿对她吓唬根本不怕，反而问道：“城中怪物，是你义父？”
  枯骨猛地抬头，一双大大的眼眶盯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姑娘。她冷笑道：“怪物？义父在冀州百姓口中，已经称作“怪物”了么？果真是世态炎凉，人心鄙薄。”
  枯骨道：“冀州百姓受他恩惠时，称他是父母官！义父一朝行错路，就成了怪物？”她把匾额立在府门石狮子上，嘲讽道：“世人自私自利，从不思量他的难处！”
  莲采儿一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双手环抱胸前，抬脚进去。
  枯骨见她不为所动，“哎”一声，提起裙摆小跑跟上去，想拦住她。
  莲采儿走得飞快，她到底没有拦得住。
  冀州府里摆放一口黑棺，纸扎的马匹和点红唇的纸人邪笑着正对进来的人。那道指引的灵流在冀州府就散了，莲采儿一时断了线索，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冀州府里乱转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盖得严丝合缝的棺材上。
  她一掌掀飞棺材盖，枯骨被她突然的动作尖叫出声，“你放肆！他都死了，你们还不让他安息！”
  莲采儿纳闷地望着空空如也棺材，无辜道：“没有尸体。”
  枯骨震惊地趴在棺材边缘，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她无措地翻找里面的白布，不可置信道：“义父的尸体不见了！”
  谁盗走了他的尸体？是谁？？！！
  莲采儿围绕棺材走一周，下面垫高棺材的木板全都腐坏，长了青苔。这副棺材似乎摆在这里很久的样子，她道：“你的义父，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