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18      字数:4045
  
  她若死了,山上倒清净点。
  两人一个眼神便彼此会意,去屋内取了一张纸,铺在圆石桌上,照她方才的话写下,将笔递进她手里。
  南琼霜签了名,又按了通红的指印。
  祁竹将纸缓缓卷起,收入袖中,“少掌门尚未领完罚,眼下人应当还在定心瀑。姑娘若要去,乘船是最安全的法子。带上风灯。”
  南琼霜颔首道谢。
  祁竹:“溪流湍急,石崖和巨树下共有三处暗流。切记全身都收在船中,水中有水蛇,有毒。林中神鬼事数不胜数,倘若有人唤姑娘,切记不要回头。”
  几句叮嘱说得连她也有点毛骨悚然。
  她回身关了院门,道,“多谢姑娘。”
  *
  丑时的天山一片漆黑。
  一盏风灯放在窄窄的小舟当中,灯火微弱跳动,在破不开化不尽的漆黑里,仿佛被夜色围猎。
  南琼霜立在船尾,手中长竿在水里用力一拨。
  静得吓人,只有潺潺的水声和虫鸣。
  偶尔远山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鸟啼。
  密林里,连月色也看不见。黑色的水被尖尖的船头破开,水纹被灯火映成橙色,颤抖着层叠推去。
  忽然一个湍急的漩涡。
  她费力一拨,船一个转弯,月光大盛,视野里是一个清幽的深潭。
  潭上,是白练般的瀑布。
  潭当中一块巨石,中间用朱砂写着,“定心瀑”。
  她抬眼看过去。
  瀑下正有一个人影,着白衣盘腿而坐,手中一柄长剑,剑刃上,似乎平放着一颗玻璃珠。
  月色清清冷冷,照在那人湿发上,映出缎子似的光。
  她大喜,刚又拨了一下船,却忽然感觉,脖颈间,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吹了一下。
  第8章
  顾止收了剑,将玻璃珠抛回掌中,睁开眼睛。
  定心瀑格外猛急,坐在瀑下,别说压得人连脖子都抬不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冲走,卷入小石潭里。
  小石潭深不见底,往下看去,白日里也是一片青黑,据说此处曾有蛟渡劫化龙。
  饶是顾止,这般在瀑下入定了十二个时辰,也有些吃不消。
  他勉强站起身来,踩着水波上岸,一步一涟漪,走到候在瀑布旁的葛端面前行了个礼。
  葛端乃是他慧德师叔身边的人,今次因他破戒受罚,师叔便派了他在一旁盯着,确保他罚够了时辰。
  “劳烦师叔。”
  葛端:“今日的训诫,还望少掌门记住了。显露行踪被人追杀,是其一;连累无辜使人中毒,是其二;带人上山,是其三。山上禁令绝不可破,万望少掌门谨记。”
  “顾某晓得。”
  葛端颔首走了,身影隐入灌木的阴影里。
  深夜林影幢幢,风一吹过,层叠树影簌簌响动,然而黑夜里只闻其声,瞧不清形状,偶尔在月色下瞧见,也只看见一些狰狞的盘根。
  山上死过的人不计其数,没有一片林子不闹鬼。
  平时若他晚训结束得迟,总有人候在岸边等他,献水、披衣、拭发,他一上岸,就是众人簇拥。
  然而一旦受罚,这些人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
  看月色,无声地一哂。
  掌门常年闭关,师叔是实际话事的一位。他这个掌门之子,拗不过师叔,就如胳膊拧不过大腿。
  师叔的意思是罚他,那么其余人避他,本也无可厚非。
  他摇摇头,把头发拢在一起,拧了一把,一大股水柱浇在地上。
  转身欲走。
  却忽然见那月亮底下,树影拨开,潺潺溪水里来了一艘船。
  一艘窄小的花舟,舟中间放了一盏莲花风灯。舟上人身影纤长,鬓发未梳,缎子似的发松松从右颈侧垂下。
  两肩虚虚披了一件蝉纱的外裳,迤逦在舟末,拖出一个缥缈的长尾。落花打着旋,落在溪水里,漾出一连串细细的圈。
  水光灯影溶溶颤动,映在她水晶一般的脸孔上,仿若嫦娥泛月。
  顾止眼里的光,不期然晃动了一下。
  明灯落花里,她抬起眼,万物静止一瞬,她莞尔一笑,“公子。”
  远处一声惊心的鸟啼。
  她笑得温和:“公子愣着做什么?”
  顾止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楚姑娘……这么晚了——”
  话音吞在喉咙里,船靠了岸,南琼霜敛衣提灯,踩上舟头。
  溪水将舟身贴了密密麻麻一层落花,她一靠近,顾止只闻一阵暗香浮动,馥郁旖旎。
  他不知是惧怕还是紧张,竟然退了半步。
  忽然,舟头在岸边轻轻磕了一下。
  撞得单脚踩在小舟边缘的南琼霜,一声轻呼,向前一跌。
  被顾止忙伸手扶住了。
  再抬头的时候,她人已经几乎在顾止怀里。
  手里提着的风灯亮如圆月,她垂着长睫,缓缓抬头。
  顾止只看到她白腻莹润的小耳垂,丝丝缕缕的鬓发,和胭脂色的双腮。
  她明明未施粉黛。
  一时他竟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食指,轻拂她脸颊。
  他吓了一跳。
  怔忪中,她又眨眨眼,吐息间,根根分明的长睫扇了扇。
  ——竟然近得闻到了她的呼吸。
  是花香。
  他心里轰然一声惊雷,触电般松开手,敛袖后退半步。
  几乎不敢看她。
  惹了这么大的火,她却恍若未觉,坦荡天真地仰起头,温声道,“谢过公子。”
  顾止偏着头,声音是少见的冷淡,“叮嘱过姑娘不要随意走动,山上危险,怎么还是独自出了门?”
  南琼霜回身,从舟中捞起一件雪白的外衣。顾止刚欲趁她没瞧他,看她一眼,忽见她拎着那件长衣,转了过来。
  妥帖地替他披在肩上。
  干爽的衣料,罩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他方才发觉,出水后浑身湿透,深夜里又寒凉,他已打了许久的哆嗦。
  没被人牵挂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冷。
  他垂眸,看着她踮脚为他披好了外衣,又着手去系领子上的小扣。
  那双素白的手在他下巴底下灵活翻动,他本来想躲,却看见她长睫毛下,一双眸子被灯火照亮,唇微微勾起来,好像心情很好似的,一个笑。
  他没躲,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
  直到她的指节,确确实实地,擦到了他的下巴。
  他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浑身不自在,后退半步,自己娴熟地将扣子系好,轻咳了一声,“姑娘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可有受什么伤?”
  “运气好,并没遇上什么危险。”她笑得温柔,“只是听闻公子领罚至深夜,怕公子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放心不下,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来看一看公子。”
  说着,将他湿着的长发从外衣里拿出来,披在背后。
  “放心不下,也睡不着”。
  他今日练功实在是练得太久,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让姑娘担心了。”声音低低的。
  南琼霜:“别说这些。”牵起他的袖子,拉着他跨进舟内,“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入夜的天山,除却一盏莲花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南琼霜坐下,顾止本欲相对而坐,却在直视进她一双笑眼里的时候腾地起身,拿起了船竿。
  “姑娘,山里危险,下次不必冒险前来。”
  南琼霜不答,顾止于是望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撑在腮边,很有些乖巧的模样。
  “公子是为我而受罚?”
  生得温柔,语气却有些俏皮。
  答了怕她心中有愧,顾止沉默不语。
  “既然公子为救我而冒险,那么我为公子冒险,是理所应当。”
  顾止将竿入水,水光映在他脸上粼粼波动,“姑娘不必挂怀,既然是受顾某牵连,便是顾某分内之事。”
  她却转了个话题:“当日公子要破戒带我上山,我以为因要救人,门内不会深究,方随公子上了山。不想,原来是公子将一切都担了。”
  越说声音越轻,“要不是师姐告诉我,公子是一点儿也不叫我知道。”
  顾止沉默良久。
  她又道,“我以为,天山派素来是江湖称道的正派,为着救人,并不会深究山规,不曾想当真……”
  “山规严苛。师叔罚我,自然有他的理由。”
  “但是,公子破戒,也有公子的理由。”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撑船。
  水声汨汨。
  南琼霜小心睨着他的眼色,斟词酌句,“公子只是无法任我毒发。”
  良久,他叹息一声,抬头望着月亮。
  她知道,这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因行善救人而被罚,他固然顺从接受,心里也难免不平。
  只是碍于身份,这一份不平,并不能表现出来。
  他并不会认为这是错,哪怕他恭谨地道着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