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作者:
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19 字数:4000
他们的第一个乞巧节,也是最后一个。
所以,不回去。
走了不知多久,黑暗破开,眼前倏地现出一片夺目的光来。
山下,四方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固然算不上繁华,但也并不冷清。缤纷繁复的花灯成串挂满了天空,绵延开来,集市顶上仿佛罩了个红光摇曳的棚,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花灯,路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那是她第一次,不穿夜行服,不避任何人目光,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群中。
她闭上眼。风,携着叫卖声、人语声,带着炊饼和核桃酥的香气,轻轻地,拂在她脸上。
倘若,她自由了,风就该是这样的味道吧。
自由,身边还有……
她不再想了。
顾怀瑾怕她身子不好,走两步又走坏了,抱着她一路往山下集市走,不敢放手。
她一路依偎在他脖子旁,倒很争气,不该流泪的时候,已经不再流泪。
终于到了集市,他将她轻轻放下来,小心扶住她。
“到了。”
四方镇里,花灯高悬,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镇中俱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穿着粗麻布衣,男子仅以幅巾束发,女子也仅戴一些平凡首饰。虽然朴素,却人人喜悦生动,脸上红彤彤的。
乞巧节,正是情人相会的节日,路上的人成双成对,她饶有兴致地一对对看过去。
前面,地上铺了一块粗麻布,上面摆了些黯淡首饰,这就已经算小摊。摊位前停了一对情人,那女子生得普通,可是眉眼带笑,她身旁的情郎拿起一支粗银簪子,往她头上比着,她对着那粗麻布上的一块碎镜子来回地看,羞得脸上热腾腾的。
旁边,一个赤脚老汉靠在墙角坐着,屁股底下一块白布,摆着各色亲手制的花灯。一个女人提起了一只,旁边的男子掏着钱,絮絮叨叨:“年年买,回回买,买完了只点一天。”
再前面,又有一对闹了别扭的。少女用手帕拭着泪,一跺脚往前跑了两步,又怕真跑远了被人掳了去,两三步就回头瞧一眼。她情郎却木讷,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呆头鹅一般。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有趣,静静看着,不说话。
顾怀瑾不觉有什么,四下一看,旁边有卖糖画的,想问她要不要一个。
低头一看她,却愣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这一切。
新鲜又艳羡,眷恋又怀念,明明还没有失去,已经开始怀恋。
好像一个习惯失去的人,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敢抓住,只求记住。
忽然,煌煌灯海里,她抬眼,看着他。
那个她不敢抓住、只求记住的东西,倏地变成了他。
街上人来人往。
他愣住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她什么也没说,一颗眼泪也没有流,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眼底一点薄红,泛着晶莹的水光:
“看什么呢,走吧。”
他问:“皎皎,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她不回答,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顾怀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这一走,他们就此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心里一慌,疾步跟上。
他抓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被冷汗湿透了,一惊:“你不舒服?”
“没有。”
“怎么手这么凉?”
她不解释:“你帮我暖暖不就好了。”
他将她两只手一齐捧在掌中攥住,“我们回去吧。你最近
一直……”
“不回去。”她斩钉截铁,手往前面的小摊一指:“那里有卖梳子的?好多人啊。”
顾怀瑾牵着她往那小摊前走,走三步回头看两下,“当真没事?”
她不接话,“为什么乞巧节要卖梳子?”
“说是夫妻共用一把梳子,便可算作结发。”他停到了那小摊前,“这是四方镇的习俗。皎皎不是一直在这当船娘,怎么不知道这个?”
你看,一直瞒,终有一天也会瞒不下去的。
她不答,蹲在小摊前,兴致盎然地看着。
那摊位上,梳子琳琅满目,半月形玉梳通透温润、彩绘木梳鲜妍缤纷、马蹄形漆木梳花纹繁复,她手肘拄着膝盖,捧着脸看,一时选不出来。
“想要哪个?”他问。
她带着一点虚幻的笑,看了一圈。
最后,自嘲着,摇摇头,站起身。
南琼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想的东西,不是买了把梳子,就留得住的。
顾怀瑾却对那摊贩道:“拿把玉梳。”
她一愣,那半月形的雕花玉梳被他递到手里,滑凉细腻,“为什么买玉的?这种摊上的石头,不一定真是玉。”
他笑:“我的私心。”
她没明白。
俄而,又反应过来。
他的字,怀瑾。
她默然无语,垂眸,捋过一缕长发,放在胸前,细细梳着。
顾怀瑾走到她身侧,拉起自己一缕发,与她的长发并到一起,用那柄玉梳梳下。
黑亮顺滑的发丝,被半透明的梳齿通开,一直通到发尾。
他拈着两人那一缕发,抬起眼睛对她笑,“皎皎,这样我们就算结发。”
华灯底下,他神色是一贯的温柔,辉煌灯火将他笑起来时眼底的卧蚕映得几乎晶莹,眼里两点明雪般的光亮。
那双笑眼,她如今看一瞬,就会痛。
她笑起来。
胸膛里忽然一阵古怪的抽搐,她说不准是哽咽还是干咳,用笑声强压下去,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将那柄玉梳复又收回袖中,拉着她在人海里穿梭。
前面,一个卖糖画的小摊。
顾怀瑾将她拉过去,“想要个什么图案的?”
她垂眼,摊位上已经摆了些现成的,她一支一支仔细看过去,看得笑了。
全都很丑。
牡丹画的像轮子,龙画的像蚯蚓,一只狗,左眼上天右眼入地,显出些不平凡的智慧。
她摇摇头,附在他耳边:“画成这样,不如不出来罢。”
顾怀瑾挑眉:“真的?不比你画的强些。”
她本困在悲哀中出不来,这话叫她短暂懵了一下,气笑了。
“什么?污蔑。你见我画过?”
“你没画过?”他笑,“为了给白糖打衣服,不是粗略画了个小画?我看见了,实在太丑,想打趣你,都没敢。”
她气得又嗤笑一声。
“没敢?什么叫没敢?难道我画得不好,还会骂你?”
“你这还不算骂我?”他耸耸肩,“想要什么图案?我给你画。”
山上第一丹青手,这时候还真是显着你了,南琼霜白他一眼。
“我自己画。”她从顾怀瑾手里掰出铜板来,递到那守着摊位的老汉面前,“可否我自己来画?”
那老汉收了钱还不需干活,自然乐得偷懒,连连点头。
顾怀瑾一只手揽到她腰间:“画什么?”
“画你。”
“画我?”他一根手指迷茫指着自己,“糖画以寥寥数笔画成为佳,你要画我?”
“简单得很。”她头也不抬。
顾怀瑾无可奈何,拭目以待。
南琼霜拿着盛着糖浆的勺,在石板上行云流水地一兜,一个圆。
顾怀瑾看了一眼就笑了:“我脸竟有这么圆?”
她不答,在那圆上利落画了个井字。
顾怀瑾登时知道她要画什么,叹口气揉着眉心。
那圆的四周,被她添了五个小小的圆弧,糖浆顷刻干了,她将那勺子复放回一旁的砂锅里。
老汉走来,将她的糖画黏在木棍上,拿起来一看,当即笑出了声,道:
“这王八倒是栩栩如生啊。”
南琼霜接过来,在他脸庞一比:“听见没?人家说栩栩如生。”
顾怀瑾歪着头,一向疏俊英朗的人,气笑了又无奈,睨了她一阵,也没说什么,食指在她脸上刮了下。
她把那王八再凑到他眼前,金黄色的半透明的糖,举到空中,近乎琥珀:“这就是你。”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拿过她的手,在那糖王八上就是一口,咔一声,将那王八的头咬断了。
看着她又惊又难以置信的脸,他得意嚼着:“怎么?凑到我面前来不是喂我的吗?”
“你这人……”她咬着唇,恨恨锤了他一下,低下头接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那里有画小像的。”她道。
他没说话,望着她。
一点焦黄色的糖片,黏在她唇间,露出一点晶光。似乎化开些许,连唇瓣上都沾了些糖液。
软软的娇嫩的唇。
每次含一下,他心都要化没了。
他久未答话,南琼霜愣住了,纳闷地回头来看他。
“怎么了?”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他在如海灯火里,缱绻地、缠绵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