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作者: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20      字数:3984
  
  “当年小妹投毒一事,可疑之处甚多,只是宫正司有笔墨记载,难以翻案,被摄政王屡次拦下。”常达吸了口茶,一阵呲溜溜的响,“不知顾先生有何高见。”
  顾怀瑾手指在桌上闲闲敲着:“当年之事,不论真凶究竟是谁,总归是摄政王的母妃中毒身亡。他不会放,意料之中。”
  “可是那摄政王当真是个心如豺狼之徒!连皇上伏在地上嚎哭,都能丝毫不顾,不为所动!”
  “他就是那么个脾气。”顾怀瑾不咸不淡地接。
  “如此,难道小妹就要在静思轩之中,为一个死人思过,了此残生?!先生!”常达道,“摄政王不过要一个真凶!”
  话说到此,弦外之音,顾怀瑾也明白。
  真凶是谁,对摄政王重要,对常顾双方,不重要。
  只要推出个真凶来,替常太妃顶罪,又有详实严密的证据叫摄政王心服口服,常太妃出静思轩指日可待,嘉庆帝与母亲团聚,亦是水到渠成。
  只要嘉庆帝又得了母亲,他这宗差事便了了,他再不会拿此事烦他了。
  只不过,伪造证据,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
  这种事,即便他历经天山之祸,心性巨变,仍是觉得,能不为之,就不为之。
  “那定王的意思是。”
  “本王之意,欲寻真凶,容易。只是需要先生在紫禁城中,替本王打点。”
  “定王何不去寻晟贵妃。”
  “琳妍一介女流,她的手,如何伸得到宫正司!”
  顾怀瑾唯余叹息。
  这桩事若是不了结,嘉庆帝必然会不满,他毕竟是人臣不是反贼。
  常达之言,是最容易,或许也是最可能的法子。
  见顾怀瑾只是喝茶,默然不语,常达一时拿捏不准,半个身子倾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盯他神色。
  顾怀瑾一双眼睛被黑绸子蒙着,常达心里暗骂,狗娘养的,连半点表情都没有,不知此人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顾怀瑾道:“您继续说。”
  常达悬起的心倏地一放,连声道,“可去御用监中随意挑一宫人,买通他身边人,罗织罪名,伪造证物,交给您审。拿了证词,直接定他的罪,为小妹翻案。”
  顾怀瑾一哂:“您安排顾某,安排得真是不客气。”
  常达的嘴登时堵住了。
  他拥兵多年,军伍之中人人对他言听计从,何曾有过被人讥讽的时候。
  “那你的意思是?!”常达兀地拍桌而起,眼睛瞪得老大,桌子登时一颤,茶盏彼此相碰,一楼二楼的贵客霎时全诧异望过来,“找个宫人顶替,此乃最速最易之法!先生亦领了差事,难道先生非花老大的劲,彻查陈年旧事?!”
  雅室外守着的奴才们,一齐惶惶跪下来。
  台上琵琶之音都停了,奏乐的乐伎惊疑不定抬头望着。
  顾怀瑾只是噙着点笑,望着他暴怒。
  常达一贯喜暴起翻脸,常人禁不住他暴怒,往往即刻便屈服。
  可惜,顾怀瑾并不吃这套。
  他伸出两根指头,轻描淡写往下比了比。
  四周空气忽然涡旋腾卷,雅室之中的一切,仿佛波浪一般扭曲起来,珠帘彼此噼啪相碰。四面八方的宾客,台上比赛的乐伎,无不惊疑不定仰着头,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忽然,面红耳赤、眼睛瞪得大如铃铛的常达,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仿佛站不动了。
  双肩被压得微陷,似乎有着千斤顶。
  两人沉默对峙,不动声色。
  忽地,咔嚓一声巨响,地板陷下数寸。
  殿内一阵惊呼。
  常达一双眼瞪得眼白是眼白,眼珠是眼珠,没有片刻,膝盖一软,重重顿坐回太师椅内。
  太师椅咔擦一声响,裂了几道纹。
  他砸在椅子里,呼哧呼哧地惊喘,冷汗直冒。
  顾怀瑾随意自斟了盏茶。
  无量心法。
  常达亦是习武之人,曾听闻江湖之上难得一见的无量心法,说是内功玄妙,如有隔空御物之术,常人难匹。因着修习太难,几近失传。
  没想到,这时候,却遇上了个心法大成之人。
  真他娘的该死。
  这碍事之人,若是想,今日有本事就地格杀了他。
  “我的意思是,”顾怀瑾半分怒气也无,闲话一般,“定王好好想想。若是真凶确为常太妃,你又待如何?”
  常达怒得胸口一起一伏,急促不停,末了,狮子鼻皱起,一张脸凶相毕露,“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求你?”
  顾怀瑾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散漫一笑:“差不多。”
  常达怒得两掌在扶手上骤然一拍,欲再起身。
  压根没站起来。
  空气扭曲波动起来,顾怀瑾淡淡相劝,“定王好好歇歇吧。”
  常达坐在太师椅内,整个人涨得赤红,仿佛一只渐渐熟了的大红虾。
  忍了再忍、再忍又忍、又忍更忍之后,太师椅扶手被他捏得碎为几片,七七八八零落垂地。
  他动怒时,嗓音犹如猛兽喉咙里的低鸣。
  “先生究竟想怎样。”
  顾怀瑾缓缓道:“定王所言,确实有理。不过顾某办事,有顾某的规矩。”
  他道:“此事我会处理。”
  “您是打定主意严查下去?”常达心中打鼓。
  常家人脾性一个赛一个的不好,下毒之事,常太妃未必做不出来。
  顾怀瑾知道常达在担心什么,置之一笑。
  真凶究竟是谁,在乎的只有李玄白,他顾怀瑾根本不在乎。——或者说,李玄白越不高兴,他越高兴。
  他只是不想叫无辜之人顶罪枉死。
  顾怀瑾笑:“不会查到太妃身上。”
  常达不明白顾怀瑾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更不明白他那个容易为之的法子,他究竟为何拒绝。
  末了,他终于道:“那么,先生想要的是。”
  顾怀瑾吹着茶中热气,朝一楼高台上看去,一时无言。
  良久,他道:“宫中禁军,有一支,在常何常将军的手上。常何亦是您常家人。”
  “是。”
  “大明宫的金戈侍卫,乃是摄政王亲自从亲军之中擢选而来。”
  “若如此,”他将茶盏放到唇边,“顾某有一事相求。”
  *
  琵琶大会入夜仍未结束。
  因着瞥见了那一抹暮山紫的影子,顾怀瑾硬生生在定王府捱到了夜里。
  他等的人,及至大会接近尾声,都未出场。
  台上渐渐有了一个独占鳌头之人。红纱蒙面,眉眼秾艳,一袭绯红霓裳曳地,怀里斜抱一把漆花嵌宝琵琶,涂着蔻丹的纤纤五指,拨弹如飞。
  模样气定神闲。然而音色浑圆清脆,如玉珠落盘,便是外行人,也听得出功力高深。
  “此人乃是我府中的曲欢姑娘。”常达巴不得顾怀瑾留在他定王府中,殷勤陪客,带点得意之色朝他介绍,“她的琵琶可谓一绝,人亦生得美。不瞒您说,达乃一粗人,旁的鉴赏不了,唯有这美色,尚可鉴赏一二。先生您若是也好这一口……”
  说着,拿眼睛试探地瞄他。
  顾怀瑾犹自闲望下去,未发一言。
  常达自讨没趣,也知对坐了一日,自己有些松懈,失礼又失言,闭了嘴巴。
  桌上茶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常达半是谄媚,半是炫耀,将府上所有名茶一一奉了上来,请顾怀瑾品茶。
  台上,那红衣女子当心一划,一阵铮然之声。众宾客一阵拍手叫好,候在高台一侧的对手,黯然垂首,颓丧地下了台。
  雅室珠帘又被人拨开,一个奴才拎着
  茶壶进来,恭恭敬敬为常达倒茶。
  常达含着自得的笑:“此乃今岁新产的雪中凝香。乃是由……”
  话未完,那奴才手一抖,茶壶嘴歪了半寸,在常达茶盏之外注了一小颗圆圈,赶忙偏回来。
  “狗奴才!”常达暴喝,茶桌一阵吱噶的响,原是他两掌往桌上一拍,将桌拍裂了,“此等珍品,你也敢倒错!拖下去,剁了爪子!”
  “定王。”顾怀瑾终于看不下去,淡淡拦了句。
  常达忙道:“让您见笑,您见笑了。”说完,伏在桌上,将那小滩茶呲溜吸在口中,咂摸两声,“雪中凝香,名副其实,有奇香,先生尝尝。”
  顾怀瑾望了他半晌,很是震惊。
  末了,到底是一个字没有,继续往台上望。
  华灯之下,终于有一个熟悉影子,上了台。
  他心中猛地一跳。
  那人蒙着面,肩上披着一袭烟紫色云纱羽裳,内里一条月色般的白裙,头上一圈圆月型的水银色璎珞,眉心坠下一颗大而圆的明珠。
  抬步缓行,曳地的羽裳涟漪一般迤逦开来,层层叠叠的幻梦一般的紫,缀着明灭不定的金屑金片,仿佛黎明时明昧重重的山雾,飘渺而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