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作者: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20      字数:3987
  
  不知为何,只要他在,他什么也不做,她就仿佛被他笼罩着似的。仿佛他周身有种奇妙的气——见了他,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就同他纠缠不休,你包裹我,我包裹你。
  她喜欢他在身侧的感觉,即便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雅乐奏过,茶礼行过,酹酒礼行过,众人齐声念过祝词,宫宴终于算开了场。四下里一阵祝酒声、丝竹声,黄云缎包裹的食盒流水一般端入了乾和殿,传膳太监吊着尖细的嗓子唱膳,她捏着筷子,诸声全入不了耳。
  一点咯啦、咯啦的声音,是他的筷子轻轻碰着珐琅碗。
  经历了前几天那些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日子,他只是坐在她身侧默然不语地吃几口饭,她都会心安。
  她叹了口气,夹了片桂花鱼片在碗里。
  然而,又放下。
  四面一看,一排排尽是整齐列行的佩刀侍卫,个个叉着腿负着手,人高马大、肩宽体阔,仿佛在大殿四周筑了一圈乌压压的藩篱。
  这些人,有刀鞘上挂着金狮子头的金戈侍卫,有披着常氏虎甲的常家军,有腰间悬着飞鱼令的飞鱼卫。
  贵人名流云集,三方大人物齐聚一堂,戍卫大殿之责,谁也不敢全权交予另一方,最终三方各自带人,以求不弱于人。
  几月前顾怀瑾回宫的宫宴,三方还未彼此戒备到这地步。
  想来,是前些日子他割了腕,人人都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
  三方对峙之局,或许要松动了。
  可是,要她动手的令,居然还没有下来。等到局势变了,她要下手,或许也没有那么容易了。顾怀瑾又身在局中,一朝宫变,成王败寇,说不准就是个菜场身死的下场。
  即便说,他最终除掉了摄政王和常达——嘉庆帝那般玩物丧志,自视甚高又有疯症,重夺了权柄之后,他还容得下这尊大佛吗?
  说不准狡兔死、走狗烹。
  她越想越不知前路何在,坐在宴席之间,仿佛悬崖之上走钢丝,头痛欲裂地叹息一声。
  却忽然有种感觉。
  垂在身侧的手,被人一点、一点地牵着,握在手里。
  温热的触感、极轻的力。
  他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袖摆,微微地、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波澜不惊。
  两人的小指和无名指松松勾合。
  众人饮酒谈笑,彼此恭维、相互攀交。
  她全副心神落在自己两根手指上。
  盛宴之上、众人之间,丝竹管弦声不断,人人推杯换盏,他竟然连她一声叹息都听了去。
  说来也怪,方才还那般心慌,他用两根手指牵一牵她,她就好了。
  并且,还有些眼酸,很想抱着他哭一哭。
  她呼吸都屏了一瞬,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抬眼,只见圆桌对面,李景泰眉飞色舞地同常忠遥遥敬酒,王茂行正跟同僚摆手自谦。
  人人自得其乐,把酒言欢。
  她轻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勾紧了他的手指。
  又心中惴惴地朝嘉庆帝看去。
  高台之上,嘉庆帝正附耳同毛琳妍说话,两个人笑得和和美美。
  桌子之下,顾怀瑾大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粗粝的指纹在她手背上缓缓碾磨,缱绻、珍爱又眷恋不已的,徘徊不去。
  仿佛很想她似的。
  不是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她眼睫颤抖,又恐桌上人瞧出端倪,神色懒倦又恹恹,用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夹菜。
  顾怀瑾渐将她整只手都收在掌心里。滚烫的大掌,盘揉着她手背上四个支出来的骨节,大拇指一下一下刮着,像哄她。
  她垂下长睫,轻轻呼吸。
  应没有人看得出吧。人人都在谈笑——袖摆这样长,他的衣袖比她还长,桌布也曳地,这点不能为人知的动作,谁也瞧不出吧。
  她又从容自若地环视一圈。
  却忽然见,高台之上的常太妃,朝下面使了个眼神。
  下方,常达若无其事地最后吃了口菜,撂下筷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南琼霜心里登时道了一句不好。
  不论这两人商量了什么,总不会有好事。
  前些天,因摄政王不由分说地将她软禁在静思轩,宫里宫外不知传了多少谣言。有说她得罪了摄政王、在摄政王跟前失了偏宠,两人自此势如水火的;有说嘉庆帝惹得摄政王不悦,闹得头风发作都不准珍妃侍疾的;还有说她日日往大明宫行走,惹得摄政王起了别样心思,与嘉庆帝争风吃醋的。
  凡此种种,虽是捕风捉影,但人言毕竟可畏。若是常达一心想将她除去,她八成闹不了什么好。
  何况,常达确有除去她的动机——她毕竟背靠大明宫。
  若无她,嘉庆帝身边唯有一个毛琳妍,紫宸殿于常达,便是掌中之物。
  常达忽然朝着高台上的嘉庆帝遥遥抱拳:
  “皇上,惊闻您前些日子龙体抱恙,臣心中忧切,夙夜难安,只盼能为圣上分忧。刚巧,前些日子,驻守山海关外的常家军击溃了几支蒙古人。蒙古人惧我齐宋,归顺投降,献上琳琅西域珍宝以示诚意,其中,有一味鹿血丹。”
  嘉庆帝正与毛琳妍搂着腰谈笑,闻言回首:“鹿血丹?”
  “正是。”常达垂首行礼,“此物乃西域奇珍,可祛风湿、益精血、补肾阳,活血祛寒有奇效。臣听闻圣上素有腰膝酸软之症,又有寒气侵体,常受此扰,遂愿以此物奉予圣上。”
  宴席之中,人人不敢面色有异,若无其事地听。
  南琼霜在心里微微一哂。
  从前,常达一碗药酒给嘉庆帝喂下去,嘉庆帝就此精神不行,人也不举。如今再给他献药,嘉庆帝敢用么?
  何况,是这种“补肾阳”的药。
  当着满堂宗室大臣,给嘉庆帝献壮.阳的药,这常达倒挺敢开口。
  果然,上头嘉庆帝脸色一顿,才干巴巴道:“定王用心至此,朕十分感激。只不过……”
  常太妃倚在座位里,轻飘飘问:“……什么‘只不过’?”
  嘉庆帝要死要活地非救自己母亲出来,便是因忌惮常达,希望自己母亲能在常达面前说两句话。不想,竟被自己母亲将话截住。
  他心凉了半截,斟酌再三,白着脸道:“……爱卿事事念着朕,朕感激之至,焉有拒绝之理?王让,收下。”
  王让喏喏接过。
  常太妃蛾眉半挑:“皇上,这鹿血丹,你想如何用?”
  南琼霜在心中笑,太妃竟然连服了药后皇上想幸谁都要问?
  桌子底下的手却忽然被人用力一捏。
  她装着往他后面的人身上看,偷觑了眼他的脸色。
  顾怀瑾侧脸英俊润朗,啜着酒,一派云淡风轻。
  她面色如常地转回头。
  抓她做什么,又不是她想上龙床。
  顾怀瑾不是不知道她不想上龙床。
  但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她寸.缕不着地被送上他人的床。
  他就受不了。
  他有意用手腕磨蹭她,叫她摸到他腕上缠着的纱布。
  南琼霜确实摸到了。轻轻一触,手就一哆嗦。
  她酸酸地攥住了他两根手指,垂下眼。
  上头,嘉庆帝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作答,嗫嚅着道:
  “自然是母亲要孩儿如何用,孩儿便如何用。”
  常太妃冷哼一声。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摸着他手背,想学他的方式哄哄他,忽然却见自己视野里,常太妃正正与她对上了视线,一眨不眨。
  “那是最好了。晔儿身边人,务必对皇上忠诚。”太妃一字一字咬得干脆,仿佛剁菜成丁,“不忠之人,断无再承皇恩之理!”
  南琼霜方知这是在对她发难,坐直了身子。
  却又被顾怀瑾松松
  牵住。
  他神色半分未动,握了握她的手。
  南琼霜明白,那是告诉她,不会有事。
  她双肩又松懈下去,靠在椅背上,懒懒摇着纨扇。
  方才被太妃盯视着怒喝,她差点起来回话。现在一想,人家都未指名道姓,若自己撞到话头上,岂非对号入座?
  她不理,不动声色地端起小酒盏饮着。
  常太妃又望着她道:“侍奉君侧,乃是皇恩浩荡。若有哪个敢秽乱宫闱、枉负天恩,以齐宋律,当绞!”
  “秽乱宫闱”四字一出,顾怀瑾意味深长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当绞”两个字,听得她一笑。
  吓唬她呢。
  想来,是听说她素来与顾怀瑾不合,近来又不得摄政王的意,琢磨着法子,想将她从嘉庆帝身边除去。
  不过,“秽乱宫闱”。
  两人的手在袖中彼此牵勾。
  常太妃见她只是礼貌含笑不应,兀地在桌上一拍,食指绷得弯翘,直指着她:
  “大胆珍妃,还敢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