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3      字数:3892
  
  谢郯被他问得低下了头,竟是满面羞惭:“老臣惭愧!”
  “太父,”萧盈身子往前一倾,极具压迫地逼近谢郯,“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太父就都说了吧!”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一个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到了窗上。谢郯突然浑身一颤,转头往门外看去。就快十月了,如今早起晚归,已觉衣裳薄。但还没有下雨,就还没有凉透人心。十五年前,也是十月,下过一场雨。谢拂霜站在雨里,叫了他一声。
  “父亲。”
  她通身素白,披头散发,裙裾上渗着斑斑血迹,一张脸比衣衫更白,好像所有的血色都转移到了裙裾上,被细雨洇成一朵朵绽开的花。
  “拂霜!”谢郯疾行几步,在她倒下之前把人扶住,“你才刚生完……”
  方千绪抱着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两个。谢拂霜撑着谢郯的手想站起来,可她没有力气。她恨极了自己此刻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狼狈地倒在谢郯的怀中。房间里还有一张矮几,铺着一卷锦帛,玉玺扣在一旁,还沾着未干的朱红印泥。
  “不……”谢拂霜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到了矮几前。她抓起那张诏书,把一张锦帛揉皱。父亲一笔好字,铁画银钩。
  “盈儿是陛下给我腹中孩子取的名字。”谢拂霜抓着诏书,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父亲,咬牙切齿,“盈儿是我的女儿!登基的应该是她!”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愿意向谢皇后说明眼下的情形。这实在太显而易见,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谢拂霜看着他,殿中的烛光在她脸上洒下明明暗暗的影。谢郯像是被这一幕刺痛,突然闭上了眼睛。方千绪拍了拍怀中的襁褓,那孩子已经睡着了,谢郯却听到了另一个婴儿的哭声,远远地传过来,怎么也不肯停。她才来这人间短短半刻,就已有了这许多风雨如晦的委屈。
  “天佑大雍,陛下留下一双儿女。”谢郯告诉女儿,不容置疑的口吻,“太子萧盈,克继大统,即皇帝位。公主明绰,封东乡汤沐邑。”
  第28章
  谢拂霜突然惊醒,脸上仍有泪痕。灵芝早已守在床边,见太后惊醒,连忙挑开床幔。
  “太后?”灵芝有意把声音放得很轻。谢拂霜一向睡得不好,乍醒时尤恶聒噪。“可是又被梦魇住了?”
  谢拂霜回过神来,低低地“哦”了一声:“没事。”
  她又梦见了女儿出生那一日的情形。十五年来,她总是时不时地梦见那一天。有时是她找不到明绰了,哭着去求父亲,可是父亲总是冷着脸;有时是她好好地把明绰搂在怀中,襁褓一掀开却成了萧盈的脸。
  可是昨夜她梦见,孩子一出生,先帝就回来了。
  她还从来没梦见过先帝。他西征之前,两人也就做了半年夫妻,自此天人永隔,她都已经忘了先帝是什么模样,连梦里的人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一身染血的甲胄,靠近的时候带着阴曹地府的寒凉。萧盈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她身边,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样子,恭敬地叫了一声“父皇”。谢拂霜正当百口莫辩之际,先帝已低下头,从她怀中接过了刚出生的明绰,转身就走。她哭着追上去,一路跑,一路唤。问一直追到一个渡口,先帝才终于停了下来,怀中的女婴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被先帝牵在手中,回过头来对她说:“母后,我要随父皇去长安了。”
  谢拂霜想了想,转头问灵芝:“长公主呢?”
  “还睡着呢。”
  昨夜明绰换了男装出宫,过了宵禁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坐的还是袁府的马车,也不来跟谢拂霜说一声,就回去睡了。听见灵芝这话,谢拂霜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来了火,想让她马上把明绰叫醒,来问她话。但是转念一想,又压了回去。
  灵芝伺候谢拂霜起身,看看她的脸色,轻声道:“梦里做不得数,长公主好好的呢,太后不必烦忧。”
  谢拂霜不愿承认:“没长公主什么事,就是梦见了先帝。”
  灵芝轻轻躬身,奉上洁牙洁面等物:“明日就是先帝忌辰,想是太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拂霜不动声色地洗漱,没有答话。先帝的忌辰离明绰的生辰只有十天,当年她就是听到了从前线传来的死讯才又惊又急,提前发动。一开始几年谢拂霜还会每年都筹备祭祀,但这个日子离万寿太近,后来为了方便,就在万寿之时多添了一道祭祀先帝的礼仪,并到一日去办了。时间长了以后,谢拂霜心里就只记得那是孩子的生辰,几乎想不起那也是亡夫的忌辰了。
  难怪到梦里来相扰。谢拂霜吐出漱口的水,心中微恼。当年棺也接了,魂也招了,难道你还阴魂不散地盘桓在长安么?
  想把女儿也带去?想也别想。
  谢拂霜突然吩咐:“去召太仆令来给我解梦。”
  在门外伺候的听了音,忙唱喏而退。灵芝拿着篦子正蘸头油,一眼瞥见宫人正拿“紫粉”,忙低声喝止:“你没长耳朵?”
  这紫粉是近日建康流行起来的,在米粉里加了丁香,用之香气扑鼻,前日里官眷进了来,谢拂霜连用了好几天,很是喜欢。但是太后刚刚说了要见外臣,灵芝见那宫人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劈手从她手中拿走了紫粉,放回妆奁,又换成了太后一直用的素白铅粉。
  太后一醒,整个上阳宫便也醒了过来似的,各处都开始走动。梁芸姑手中捧着今日一早送来的官员奏疏走了进来,放在太后手边,然后自然地从灵芝手中接过了篦子,一边给太后梳头,一边汇报:“方才太尉去了含清宫。”
  谢拂霜先是一怔:“这么早?”随后又皱了眉头:“父亲哪能出门?”
  梁芸姑也道:“听说昨夜里太尉府后门的民巷走了水,太尉都起不了身,还是中书令去把太尉从房中背出来的……”
  她话犹未说完,谢拂霜已经猛地转过了头,篦子卡在发间,扯痛了头皮也顾不得,急问道:“什么?!”
  “太后放心,”梁芸姑安抚道,“火势不大
  ,连太尉府的后门都没挨着。”
  没想到谢拂霜听完更急了:“那他随意挪动父亲做什么?太医一再嘱咐父亲的肺不能再受寒了,如今夜里这般凉——好了别梳了!”
  梁芸姑收回手,跪下来:“太后恕罪。”
  “起来。”谢拂霜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冲你。”
  梁芸姑便站起来:“中书令也是一片孝心。”
  谢拂霜闻言便是一声冷哼。她这个阿兄啊,对父亲从不违逆,孝是顶顶孝顺。这火场里救父的事情传出来,朝野里自然又会赞声一片。就是父亲病得像是醒不过来的时候,守在床边的只有她和阿嫂,太医交代的话,也都是对着她们俩。
  “都这样了,还非要进宫做什么?”
  梁芸姑也摇摇头:“保太夫人没了,怕陛下心里有嫌隙吧。”
  “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谢拂霜没好气,“还拿萧盈当小孩子!”
  “陛下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谢拂霜从镜中看她一眼,梁芸姑垂着眼,一下一下地给她把长发梳顺,好像那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谢拂霜随即朝灵芝斜了一眼,灵芝会意,将刚刚送了早膳进来的宫人又驱了下去,自己跪坐在桌边给太后布菜。房间里没了外人,但梁芸姑也没再说什么,专心地给谢拂霜挽发髻。
  谢拂霜闭上眼,只道:“没必要。”
  梁芸姑之前已经提过这话了。在公主嫁去大燕这件事情上,太后现在有些束手无策。既然陛下态度鲜明地反对,倒不如向陛下那边伸伸手。
  其实此事很好解决,找个官眷来,过继到哪个旁支宗亲名下,赐个萧姓封个公主,段太后远在长安,她能知道什么?眼下无非就是谢家父子做了主,要东乡公主去,朝臣们就都不吱声了。陛下一个人不同意没用,朝臣都欺负他年轻;太后一个人不同意也没用,太尉都病成这样了,她也不能硬要违逆父亲。梁芸姑的意思是,若是太后和陛下两个人一条心了,就算拗不过谢郯,也能拖上些时日。这横拖竖拖,还怕拖不过谢郯么?
  可是谢拂霜不愿学父亲“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陛下为了宋夫人身故召群臣去含清宫,她是袖手旁观了,可她那么做只是因为,明绰高热不退的时候,宋夫人曾自己泡了冷水浴,再把小公主抱在怀里给她降温。
  那天深夜里,谢拂霜听说她从司马门上一跃而下的,想起来的就是很多年前在太医说出“长公主无碍”了的那一刻,她在旁边那个如释重负的笑。
  梁芸姑轻声道:“太后,就算陛下知道了那药的玄机,他……”
  她没说完,谢拂霜已知道她什么意思,冷哼一声道:“你真是比父亲还小看他。”
  梁芸姑便闭上了嘴,顺从地垂了眼,道:“是。”
  谢拂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梁芸姑说话不耽误手上,镜中人片刻间已云鬓峨立,像画上的神仙真人。只是眉头微蹙,尚未敷粉时,眉心可见一道深深的竖纹。谢拂霜看见了,便有意放松了眉毛,可是那一道竖纹仍在,像是已经刻进了肌理。谢拂霜干脆别开眼,全无察觉地又一次紧紧拧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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