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797
凉亭里倒是一直进进出出的有人来,明绰留心看了一眼,发现今日来的全是年轻人,萧典、齐木格那些老家伙们一个都没露脸。西海人男男女女都有,都着华丽的骑装,有的连爱马身上都装饰了宝石璎珞。汉人竟也不少,但没见几个女子,也有人下去一块儿赛马为乐,但大多数还是坐在凉亭里。温峻那头开了一桌,正清谈讲经。
明绰也听了两句,就不耐烦听了。建康士人多喜欢清谈讲经,但都要找个好山好水的幽静地方,再不济也得是自家庭院里,最好有松有竹,有石有水,那才听得进去这玄而又玄的机锋。明绰还没见过谁讲经是在马场,周围马嘶人吼,尘土飞扬,大伙儿都热得汗流浃背,听得昏昏欲睡。好些个西海的少年也很好奇这群汉人们聚在这儿干嘛呢,过来听了一耳朵,都做着怪脸走开了。
于是明绰只好自个儿呆着,好几次远远地看见乌兰徵骑在马上飞驰而过,他也不往这儿看一眼。明绰满心的疑惑,又热又燥,已是满脸的不高兴。好不容易终于看见段太后策马而来,明绰赶紧从凉亭上下来,想着跟她告个假,自己好回去。
段知妘一身鲜红的骑装,肩上挂了同样鲜红的披风,骑在马上简直像一团火。头发跟乌兰男子一样,先编小辫,再结一条高马尾,随风荡得高高的。她显然骑术精湛,一阵风似的刮到凉亭前,勒缰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已经等着的马夫,动作一气呵成,一派英姿飒爽。
明绰已经迎在阶下:“太后。”
段知妘朝她点了点头,就算是听见了。明绰今天学乖了,穿得很符合场合。虽说了不会骑马,但也着了乌兰人的骑装,面上精心地施了脂粉,却没有戴累赘的首饰,整个人往那里一站,纤秾合度,赏心悦目。
段知妘笑了笑,似是很满意,还没等她说话就示意她上凉亭里去:“别站在日头里说话,快,先给我拿碗冰的来,热煞人了。”
后面一句是对着察察说的。明绰只好又陪她上去,温峻那边见她来了,停下来给她行礼,她只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找了个离冰鉴最近的位置,接过察察递来的一盏冰葡萄酒,几乎是一口气就喝干了。
明绰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便陪坐在旁边,拿银质小刀给太后破开了一个甜瓜。
段知妘这才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样?玩儿得高兴么?”
明绰切瓜的手一愣,有些惊异地抬起了头。她当然玩得不高兴,但她意外的是,太后难道真是叫她来玩儿的?
“高兴,”明绰低下头,斟酌着字句回应,“可惜东乡不会骑马,不能陪陛下。”
“有什么可惜的。”段知妘笑了笑,把酒盏递还给察察,让她再添酒来,“你很愿意见他么?不是都把他从房里赶出去了?”
明绰没搭话,看来段太后都知道了。
“那太后为何还要……?”
察察又端来了酒,段知妘做了个手势,让她递给明绰。明绰只好停下话头,接过酒道谢。段知妘朝温峻那头点了点下巴,明绰回头看了一眼,还是不解其意,一脸的困惑。
“陛下已经答应了,由温大人主持,在朝中开汉学——要多谢你那些书。”
明绰极力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别说乌兰徵和段太后之间本就有私情,就算是清清白白,也不见得有几个人能忍受继母这般纵情的。她还以为乌兰徵回来以后就会处置温峻,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处置,还重用了。
段知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说:“汉人的世家子弟自是会来进学,但他们各个都有家学,未必需要。陛下真正想要汉学惠及的……”
段知妘的手凌空点了点,像是画了个大圈。明绰就明白了,乌兰徵是要这些西海年轻一代都学汉人教化。
明绰浑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告退的,不自禁问道:“他们愿意吗?”
“年轻人嘛,多少有点儿好奇心,比那些个老顽固要强些。”段知妘说得平淡,“但也就好奇好奇。”
真要让他们正儿八经上学,就难了,他们家里那些个老顽固也不愿意。
段知妘突然道:“所以叫你来。”
明绰一愣:“我?”
她谁也不认识,又不会骑马,乌兰语也说得半生不熟,叫她来有什么用?
段知妘笑了:“你没发现所有来凉亭的少年人都在看你吗——别回头。”
明绰只好依言不动,但是余光打量着,果然有个十四五岁的西海少年正溜溜达达地探出头来,有意拖着脚步从明绰背后经过,然后十分刻意地绕到她面前,从冰鉴里取了一枚果子,又慢悠悠拖着脚步,走到了几个西海人聚集的那一桌,不知道叽叽咕咕地说笑什么。
段知妘听了两句,朝明绰挤了挤眼睛:“说你美得跟湖里的仙女一样。”
明绰没忍住脸上一红:“湖里?”
“他们信阿瓦神女。”段知妘挑了挑眉,明绰从她的语气中感知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屑,“传说在一千年前,西海还没有人烟。有个叫阿瓦的美丽女子生下了七个儿子,就是所有西海人的祖先。七个儿子长大了,成了起个部落的首领。各部落为了争夺地盘彼此反目,杀得血流成河,此时外族入侵,西海人毫无抵抗之力,几近灭族。阿瓦神女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向上天献祭了自己,于是天崩地裂,乌拉山裂开了一道口子,把敌人都吞了下去。那块凹陷的大地就成了一片湖,西海人相信,那是他们母亲的泪水。七个部落的首领在阿瓦神女湖边上立誓,永为兄弟,绝不再自相残杀。于是西海人安居乐业了一千年,从七个部落变成了如今的九十六个。他们相信,只要有阿瓦神女的庇佑,西海人就能再安居乐业个一千年。他们觉得呀,最美的女人,都是住在湖里的仙女。”
明绰一时听入了神,心中不由也荡起了对那片湖泊的畅想。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了一声:“真有什么阿瓦神女,他们就不用闯到中原来占汉人的土地了。”
明绰轻轻地“啊”了一声,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
段知妘:“西海人自己也不信了。渠搜人和诰弗人从西域带来了佛陀,屠珲部要跟渠搜人做生意,就先改了宗,然后一个接一个……你看,就连神女,要是没法给人带来实际的好处,也是会被抛弃的。”
明绰:“兀臧部叛出,便是因为不满大可汗改宗么?”
“借口罢了。人只要生了野心,什么都可以是借口。”段知妘叹了口气,“大可汗一生纵横无匹,从西海一直打到了辽东……可这天下大得无穷无尽,人的野心再大,命数终究是有限的。国家太大了,便很难守住,一味的开疆拓土也非良策,你说是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明绰一眼,明绰微微垂眼,没着急说什么,细细地琢磨了她说的话。要说疆域,大雍东西向上虽没
有大燕长,但北起幽州,南至百越,实际并不比大燕的国土小。建康一直比较提防北边的蛮族,但谢太后当政这些年,南面大大小小的异族叛乱没怎么断过,只是有天险相隔,始终威胁不到建康,也不成气候。
段太后的意思是,大燕并不想南下吞并建康,也想劝大雍不要生出这种无谓的野心吗?
明绰不禁哑然失笑,她没想到段太后今天召她来竟是同她谈这些。自那天长霄殿外偷看了一眼以后,明绰难免对段太后心中有芥蒂,这倒与她是不是已经自认是乌兰徵的妻子无关。太后与温峻有私情,明绰倒还可以不加多想,但继子继母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太颠覆她长这么大的认知。梁芸姑也说段知妘不好,可是当她在明绰面前谈到阿瓦神女的传说,谈到这无穷广阔的天地间,明绰就发现自己很难继续对她抱有敌意和不满。
“是东乡想得窄了。”明绰坦诚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太后今日召我来是……”
段知妘闻言看了她一眼。明绰没说完,但她好像明白了明绰心里想的什么,不由“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道:“你知道宫里这些女人,谁最会讨陛下的欢心?”
明绰愣了一下,她想说叱云额雅,但又不愿意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段知妘轻轻往前凑,很小声:“陈云出。”
辽阳侯的女儿,陈夫人。但是明绰听说,乌兰徵一点都不喜欢她。
明绰微微挑眉,看着段太后。她微微后仰,唇角挂了一个讥讽似的笑:“但她父亲不过是条丧家之犬,她什么都没有,自然要想法子讨陛下的欢心——萧明绰,你也什么都没有吗?”
明绰让她问得心头猛震,瞬间有一种拨开见月明的感觉。
“太后……”
“你不用理他。”段知妘摇了摇头,又露出了那种教训儿子似的神色,“他想闹这个脾气,那就随他去。等他有求于你皇兄的时候,你看着他自取其辱就好。”
明绰没忍住笑出来,心里堵了这几天,终于畅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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