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98
“我和丞相语言都不通,反驳什么?”明绰语气平淡,似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段知妘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截细枝,被她笑着随手丢掉了。她两年前就发现了,萧明绰在这事儿上有一些她没想过的手段。从前段知妘和齐木格争斗,齐木格往往以不通汉话为由拒绝和太后沟通,太后只好以乌兰语与他争执,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他占了上风。萧明绰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既然不会说,那就干脆别说了。
但她能够这样做的前提,是乌兰徵的宠爱。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段知妘手中的剪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动静。好一会儿,段知妘才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明绰似是有些犹豫。段知妘把剪子放回去,伺候的人端来了洗手的盆,她很有耐心地细细净手,等着明绰说下去。
明绰只好轻声道:“陛下的宠爱,能有多长久?”
段知妘洗手的动作一顿,抬眼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她什么都没说,取了帕子擦手,示意伺候的人先下去。擦干净了手,才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动心了?”
明绰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说不动心是自欺欺人,可她又总是没有那么投入。乌兰徵不许她心里再有别人的时候,她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但那一瞬间她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在她能够废除那条祖制之前,就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女子怀上乌兰徵的孩子了。
她没有办法什么都不想地去爱他,但也没有办法一点儿不顾及他。
段知妘笑了笑:“动心也好,虚情假意才长久不了,陛下不是傻子。”
“可是……”
明绰又停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结,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后宫里的女人,以色侍人是不长久的……”明绰小心斟酌,不敢说接下来的话,但段知妘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未尽之意:“哦,这是以我为鉴来了。”
“臣妾不敢。”
段知妘摆摆手,没有生气:“行了,你没什么不敢的。”
明绰没有说话,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她:“你觉得用这种方式劝陛下礼佛,很可耻吗?”
实话是,她确实这样觉得。说难听一点,这就是用她自己的身体去换来的。但明绰什么都没有说,这是她自己同意的手段,她不想显得好像在责怪段太后。
段知妘的目光很深,好像完全看透了她在想什么,然后她微微后仰,抻了抻背上一根筋,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原本她是很懒得教萧明绰什么,但她实在是……还嫩。
“谁不想生下来就名正言顺地手握大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段知妘看着她,“你也是皇家血脉,跟你皇兄一母同胎,怎么他们选了你皇兄,没选你呢?”
这问题太显而易见了,所以明绰也没有回答。
段知妘连着继续问了下去:“你不‘以色侍人’,谁会给你权力啊?男人不也是战场厮杀来的权力吗?男人杀人夺权便是英雄,女人以美色夺权,就可耻了?”
明
绰心里一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这不一样,”明绰到底还是把那句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杀人有威慑之力,可女子靠美色和情爱,到底是抓不住的。若是色衰爱弛,权力便烟消云散了。”
“大可汗英雄一世,病弱体衰了,兀臧蛮和拔拔真就都离他而去……他的威慑之力又比美色和情爱强到哪里去?”段知妘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你觉得,陛下会由此认为,既然人都是要老要病的,就压根不该以武力服人吗?”
明绰明白了:“不会。”
乌兰徵只会觉得,驭下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但更不能少了武力。
段知妘一笑:“女人若是‘色衰’便‘爱驰’,‘爱驰’便失权,那只是说明她没有本事把权力握在手里,不是‘以色侍人’就不应该。那不过是男人想白占便宜才编造出来的鬼话,你看,他们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权力给你的。”她微微倾身,捏住了明绰了下巴,“你必须用尽你手里的一切去抢,你的美貌,还有你的真心……”
明绰被迫抬起头,却在那一瞬间重新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她有刹那的失神,定睛一看,眼前还是段知妘。明绰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朝太后行了一个礼:“多谢太后。”
次日,宫中派出车驾,将萧皇后接回了皇宫。
一开始,萧皇后只是提出了将后宫女子重新封赐,明确品阶。此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戒备,陛下全心扑在了筹备收复洛阳的战事上,根本就没管。只有贺儿薄提了一句,担心萧皇后偏心汉人嫔妃。但实际上萧皇后也没有这么做,汉女中仅有辽阳侯之女陈云出被封为贵妃,算是践行当年招降陈氏时承诺的“优待”。另外一位良娣、一位贵嫔,都出身西海。至此,后宫位置最高的“一后三淑”,分别两胡两汉,也算得上是公平。
但到了封“九嫔”的时候,萧皇后就露出了真实的目的。她不仅没把这九个人的位置填满,还要把其余的都遣送回去。丞相在御前叽叽呱呱地反对,脸都说红了,皇后也只是眨眨眼睛,说没听明白。齐木格让乙满来说,乙满刚说到一句“善妒”,皇后就认了,完全没有被骂到的样子。
“妒妇怎么了?”萧皇后说得慢条斯理,生怕乙满听不懂,“天下哪个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心上人?我是妒妇,陛下也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陛下一眼。此时不是正式朝议,是齐木格带了人私下面圣,明绰正陪着乌兰徵算粮草补给,本来挨得就近,说着说着,还往乌兰徵身上靠。娇娇弱弱,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个恃宠而骄的妖妃。齐木格看她这幅样子张嘴就骂,明绰确实没听懂,但估计着应该是骂得不太好听,乌兰徵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额赤哥!”他也用乌兰语低沉地下了道命令,这句明绰听懂了,他要齐木格道歉。
齐木格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地朝明绰行礼,生硬地用汉话道:“皇后恕罪。”
明绰干脆别过了脸,装着没听见。齐木格跟段太后吵惯了,根本不在意什么礼节,而且无论如何两人算是平辈。如今萧皇后小着一辈,又这样年轻,看起来就是老头子欺负小姑娘。乙满看着乌兰徵的脸色,不像是以前一样被吵得无奈,而是明显对齐木格不满了,赶紧出声劝了两句,把养父先劝了回去。
乌兰徵也要明绰先回去,明绰就一句废话没有,行了礼便走,半点不叫他为难。等到晚上了乌兰徵来长秋殿,明绰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哭,说丞相骂的那个词她找人问过了,那是乌兰人骂女子淫|荡的话。
乌兰徵七分疑心她是演的,萧明绰要是能被这么一句话骂哭,当初就不会在额雅的病床前硬是把老丞相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心里又有三分觉得,她就是演出来的他也心疼。
“好了。”乌兰徵息事宁人地来揽她的肩膀,明绰就把肩膀一沉,甩开他。乌兰徵就用了几分力气,强行把她圈进了怀里,又道,“丞相也有他的顾虑。”
明绰一听这话头就不对,扭头看他:“乙满是不是跟你说,若是把这些女子都送回去,会得罪西海诸部,那些个俟骆呀部落王的,就不再愿意效忠大燕了?”
乙满很明显就是这么说的,但乌兰徵没应这话,只道:“你不愿封九嫔,那就和原来一样,放在宫里就行了,我又不会……”
明绰不听他说完,马上扭头就哭。乌兰徵皱了眉,也是让她哭得有点儿头疼了,又问:“你不信我?”
“臣妾不是不信陛下!”明绰把脸埋在自己的衣袖里,哭得抽抽噎噎,“臣妾是哭自己的夫君竟这样让人羞辱!”
这就绝对不是发自真心的话了。乌兰徵在床上坐直,也不去搂她,只道:“你有话就说。”
明绰从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果然根本没多少眼泪,一张嘴,理直气壮得近乎咄咄逼人。
“西海诸部难道不是陛下一兵一卒打下来的吗?效忠就是效忠,哪来的条件?汉人有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么陛下把美人送回去,他们就要反?那这还是效忠吗?今日这样说,那明日是不是又要说,陛下不肯宠幸那些美人,西海诸部又不高兴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难不成西海的统一和安定不是陛下打下来的,是陛下跟人睡觉睡出来的啊?丞相这不是羞辱陛下是什么!”
乌兰徵让她说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有点儿恼火,又反驳不出来什么。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在明绰面前点了点,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我看丞相是不敢的,只有你敢。”
明绰也不哭了,把脸完全露出来,噘着嘴,斜着眼睛看着他。乌兰徵把手放下了,看着不大高兴,明绰就把脚尖伸出去,在他大腿边上蹭一蹭。乌兰徵不理,再往边上坐一些,明绰就把再伸直一些,继续蹭他。然后被乌兰徵一把抓住脚踝,顺势一拉,整个人便失去平衡,倒在了床上。乌兰徵覆身而上的时候她还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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