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21
“皇后真是折煞臣……”
“大人在写什么?”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温峻有些不好意思,“臣得了一块拓印,是从闾久须氏王陵中的墙壁上拓下来的——哦,闾久须氏就是……”
明绰接了话:“乌兰先祖。我知道。”
温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皇后博学。”
“是温大人那本《西海志异》写得好。”
温峻脸上更现喜色:“原来皇后读过……唉,多年前的疏浅之作,让皇后见笑。”
“你接着说那块拓印,写了什么?”明绰顿了顿,又道,“西海人不是没有文字吗?”
“没有太成型的文字,”温峻解释道,“但是王陵之中,总还是有些简单的图样记叙先王功绩,就是晦涩难懂,后人已经看不明白了……臣也就是好奇,不过瞎猜自娱。”
明绰不禁哑然失笑,她还以为温峻定然过得愁云惨雾,没想到他忙里偷闲,还能自娱。国家打仗,丞相擅权,太后移情,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比不上死人坟墓里墙上语焉不详的图样。
“温大人光风霁月,”明绰由衷地叹了口气,“我该学一学。”
“臣不敢。”
二人正说话,却听书架后面突然传来“啪”的一声,一卷旧竹简摔到了地上。明绰原本还没多心,偏偏有只手立刻伸出来,把竹简捡回去了。明绰马上转头看向温峻,他也是表情尴尬,半点藏不住心绪。
于是明绰就明白了:“冯先生,出来吧。”
书房里一阵静默,温峻动了动,但明绰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不过顷刻,冯濂之果然从藏身的书架后走了出来,向皇后磕头行礼:“草民见过皇后。”
“冯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温峻赶紧请罪:“皇后恕罪,是臣请他过府一同参详那张拓片。臣……”
明绰打断他,又问冯濂之:“那你躲什么?”
冯濂之低着头,只道:“草民卑贱,不敢污了皇后的眼。”
明绰低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冯濂之始终没有抬头。温峻已经伸手去够他的拐,想站起来替他求情,但明绰只道:“那就一起坐下吧,也跟我讲讲,那拓片上到底都说了什么。”
冯濂之一惊,没忍住抬头看了明绰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是。”
实际上那拓片讲了什么,他们俩也没参详出来。三人边喝茶边聊,倒有一半时间是明绰在旁敲侧击地问冯濂之的身世。他祖籍在凉州,十三岁时,家乡被乌兰人劫掠,父亲被杀,他与母亲都被掳回了西海做奴隶。后来乌兰郁弗一路打进汉人的地盘,要权贵们学汉话,齐木格学不会,也不肯学,便从羊圈里把他挑了出来,带到了长安。
明绰一听就明白了,冯濂之谈吐得体,当初被齐木格带到御前,面对乌兰徵也没有畏缩之意,从十三岁起就做了乌兰人的奴隶,如今还能与温峻交游论学,这份学识气度,想来遭难之前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当年是我轻慢了冯先生,”明绰举了茶杯代酒,“先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冯濂之仓皇跪地,忙道:“草民不敢!”
明绰伸手欲扶,冯濂之不敢沾她,跪在地上缩了几步,明绰只好收回手:“先生起来吧。”
冯濂之犹豫片刻才起了身,一张脸煞白,耳朵尖却红得要滴血,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那你母亲如今可好?”
冯濂之垂头:“家母不耐劳苦,早就去世了……”
“可还有亲人在世?”
冯濂之还
是摇摇头,明绰不确定这是“没有”,还是他也不知道。
“凉州如今也在大燕治下,”明绰想了想,“已太平多年了,冯先生可有回乡寻过亲?”
冯濂之苦笑了一声,只道:“草民这条命是丞相给的。”
言下之意,便是齐木格不放他走了。明绰眉毛一扬,与温峻对视了一眼,只见温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与冯濂之结交,自然知道两人立场不和。但实在意气相投,像遇到闾久须氏拓片这种事,实在也没有旁人可以一起参详,温峻一向都是不提丞相。但如今话已提到了丞相,冯濂之自己也知道不能久留了,执意告辞请退。温峻也没留他,等他一走,忙向皇后告罪。
明绰并不生气,只是反问他:“温大人何罪之有?”
“臣与冯濂之结交,纯为学术之故……皇后明鉴,臣绝无与丞相攀附之心!”
“我知道。”明绰敛了敛袖子,也起了身,“你要是有那个心,也不会被人打断腿了。”
温峻跪在地上:“皇后放心,臣不会再见他了。”
“这又是何必?”明绰笑了笑,“知己难得啊,温大人。”
温峻一时摸不清楚皇后这是真心话还是敲打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明绰的脸色。他与齐木格的翻译是好友这件事,连太后都没敢告诉。今日也是突然被皇后撞破,实在没办法。
明绰又道:“你既与他结交,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臣……”温峻茫然地眨了眨眼,“知道。”
“那就派人去凉州,找一找冯家可还有亲人在世。”明绰看着他,“知己一场,温大人这点事都不愿意帮他吗?”
温峻又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但现在是皇后亲自开的口,温峻只是怔愣了片刻,便马上俯首行礼:“臣明白了。”
明绰笑了笑,抬手把温峻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大人,好好养伤。”
明绰回了宫,好像完全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洛阳的战事已到了僵持阶段,军报反而缓了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乌兰徵的私信。陛下怨念很大,说谁谁谁写信夸皇后把朝政处理得很好,怎么连大臣都知道给他写信,皇后不给他写。明绰只好回复,让他别浪费人力传这样不相干的信,早点打了胜仗回来再说。于是洛阳下一封来信便是贴了鸟羽的军中急件,吓得明绰拆信的手都在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一打开,还是乌兰徵的笔迹。上一句还在说拔拔真被断了粮草肯定撑不长久云云的“正事”,下一句就开始星星月亮、思卿念卿地胡言乱语。明绰看得哭笑不得,倒想问问教陛下汉话的到底是哪位师父,这都教的什么东西,嘴上只道:“怎么这样胡闹!”
梁芸姑低着头给她整理案头已经堆起来的文书,嘴角也含着笑:“都把陛下逼成这样了,长公主就回一封吧,一路都有驿站换马,又累不死人。”
“劳民伤财。”明绰小声道,“什么昏君。”
梁芸姑点点头:“好,你是贤后。”
明绰假装没听出来她阴阳怪气,顺手从群臣的上表里抽出了温峻熟悉的笔迹。前面照例问安,写了几件汉学中的杂事,要皇后定夺,然后又不经意地写了一笔,“凉州事已了”。紧接着,笔迹突然就变了,前言不搭后语,只写了几个字。
“骊山北麓,柳泉村。”
第66章
明绰传了地方令来问,却说不知道“柳泉村”这个地方。她去查去年为了筹备军队粮草时朝各地征粮的记录,也没有查到有“柳泉村”交过粮。
然而皇后派了人去骊山北麓,回来却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小村子,人口还不过百,拢共那么几户,只有老人和女人,一个青壮年都不剩了。许多人家都已经门户倾塌,看起来饱受战争之苦,也许正是因此,才免了这个村庄的征粮。
明绰再传温峻来宫里问话,他承认那一句是冯濂之在他奏疏中所写,但冯濂之一句都不肯多解释,还嘱咐了他不要告诉太后,这件事只能让皇后知道。明绰让温峻再去联络冯濂之,那人却再也没有出过丞相府。
明绰一时毫无头绪,只好暂时抛到了脑后,却在几天后的深夜突然被梁芸姑唤醒。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没听清楚梁芸姑说什么。梁芸姑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上衣服,只道:“慧玄法师来了。”
明绰一愣:“方千绪?”
他大半夜的怎么进的宫?
“奉太后手谕来接皇后出宫。”梁芸姑来不及给皇后梳头,只把一顶帷帽套在了明绰头上,拉着她就起身。明绰还想问话,但梁芸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先别问。今天晚上贴身伺候的是冬青,她也醒着。梁芸姑交代了她两句,让她还是在屋里呆着,做一切如常的样子,不要叫醒其他人。明绰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再问,看着梁芸姑动作飞快地在从妆奁里拿出什么,又从案上拿了什么,最后用一块布包住了皇后的玺印,揣在身上,催着明绰出去:“快走!”
明绰跟在她身后,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了长秋殿后面的小厨房,走了一条宫里仆役通行的窄道。夜深无灯,明绰没走过这条路,不敢快步,只好叫了一声“芸姑”,那语气分明还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子。
梁芸姑停下来,单手把皇后玺印抱住,腾出一只手,牵住了明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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