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80
  
  乌兰徵没作声,但神情已经是被说动的样子。天水、京兆等地都有汉人世家盘踞,兵卒、税收、徭役,什么都征不上来,连地方官员都是他们自己任命的,半点不向长安汇报。在洛阳附近的河东,更是聚集着以杨、郑两族为首的势力,他们先被乌兰郁弗征服,又被拔拔真割去,如今再回到大燕手中,实际上他们谁也不服。
  明绰慢条斯理地撕了手中一块已经烧成肉干的牛肉,喂到了乌兰徵嘴边:“从前他们只是肘腋之患,陛下要先处理东西叛乱……可如今叛乱都平了,这些人无法无天的日子,也该到头了吧?”
  乌兰徵衔了肉,默不作声地嚼。那肉已经烤得太老了,他很是嚼了一会儿。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嘴里吃什么上头,只是琢磨着明绰的话,像一匹嚼着干草的老马。
  “你的意思是,”乌兰徵松动了,“迁都洛阳?”
  “迁都怕是有些太劳民伤财了。”明绰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但洛阳是中原腹地,同样是汉人的古都,陛下若常驻于此,不如设东西两都,名正言顺,做西海人与汉人的王。”
  乌兰徵闻言就是一哂。皇后又开始给他灌迷魂汤了,说明这个事背后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其实这也不难猜,迁到洛阳自然对皇后大大有益。天子跟皇后一起留在洛阳,实际的朝廷中心必然会转移到洛阳。可皇后又要他设立两都,不废长安,那就是为了筛选她要的人到洛阳,不要的人留长安。
  远离了西海王公们的掣肘,他刚刚许下的直发圣旨之权才有分量得多。
  乌兰徵定定地看着明绰,终于知道她这段日子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得这么痛苦了,也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提到晔儿她就那样敏感,反过来先指责他心里想不到孩子。
  泰赤哈氏背后是步察巴合。先不说西海王公们若是意识到皇后有意把他们都丢在长安,在洛阳另起炉灶,会不会从中作梗。就算没人敢拦,从长安到洛阳的路,就算是将士们也要走二十多天,一路的颠簸辛苦,他们大人都很遭罪,晔儿还这么小,他经受得起吗?
  民间逃难都知道,三岁以下的婴儿不要带着上路,活不成的。
  “你想好了?”乌兰徵最后只问了她一句。
  明绰狠狠忍了一下才克制住眼泪滚出来。她要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乌兰徵是要她笃定地说出口,没错,她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把亲生的儿子丢下了?
  她不说话,乌兰徵就也皱着眉。明绰的指责是出于她自己的心虚,其实乌兰徵也很想孩子——好吧,他自认比不上做母亲的,所以一直没有跟明绰顶过嘴。但一想到他还要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晔儿,他心里就非常不悦。
  “我直到七岁才见到了阿耶。”乌兰徵突然说,“普达惹大可敦以前不让他见我。”
  “我知道……”
  乌兰徵看着她:“晔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自己发誓,我绝不会让他和我小时候一样。”
  明绰便不说了,低着头,只是流泪。乌兰徵看着她哭,又不忍心再说什么,把她搂进了怀里。明绰伏在他肩头,咬紧下唇,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沾湿了他的脖颈。
  “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们就回洛阳。”乌兰徵妥协了,“等晔儿三岁,再回去接他。”
  “好。”明绰双手环上他的肩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三岁可以,她只需要再熬两年。两年而已,很快的,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很快的。
  第94章
  兴和八年夏,燕军自平城班师,但并未前往洛阳,反而绕道去了河东,就驻在蒲城外。
  在蒲城的河东太守不出意外姓郑,名郑徇。去年方千绪曾谏言乌兰徵,恐洛阳守备空虚,民心不附,燕军一走会再生变故,这个“变故”,暗指的就是离洛阳西北的河东。当年拔拔真叛主,长安失去了潼关以东的控制权,洛阳就一度落入郑徇之手。长安派人打,他就跑。长安顾不上,他就又来占洛阳,讨人厌得很。直到后来拔拔真借着大燕与贺阆在北镇起摩擦的机会拿下了洛阳,才将郑徇彻底赶回了蒲城。
  说起来,石简当年就是这么跟郑徇打上的交道。
  乌兰徵便命石简入城,先探探郑徇的态度。不过半天,石简就带回了郑氏所献财宝美人。显然,郑徇自知根本没有对抗乌兰大军的能力,大有以钱买命之意,上书乞怜都不敢再称太守,只敢说自己是“郑氏族老”。
  第二日,军中再派人传令,说大军绕道只是为了避开洛阳疫病,但营中艰苦,皇后是女眷,陛下心中不忍,想让皇后进城另寻舒适之所。话一传到,蒲城立刻城门大开,郑徇亲自来迎。
  石简率亲随护送皇后进城。郑氏府上摆席面招待皇后,整个河东的世家大族都来了,明绰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美人财宝都还了回去,说河东亦是大燕王土,为君者自有庇佑臣民的责任,没有这样取民脂膏的道理。
  话说得是好听,但郑徇心里更加惴惴难安。夜里安顿好了皇后,把那几个美人叫来一问,都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石简把美人带回去,直接就去跟皇后汇报了。
  “末将跟他说了,皇后就在军中,不要献美人。”石简站着跟明绰说话,神色颇为尴尬,“这老儿偏不听,说料想皇后不会这么……”
  明绰闻言笑了笑,追问他:“这么什么?”
  石简眼神闪了闪,只道:“这老儿糊涂。”
  明绰猜也知道他说什么:“这么善妒,是吧?”
  石简不敢应声,眼睛往皇后房中的屏风后面看。有个人影映在屏风上,正在换衣服,袍甲搭在屏风边缘,看服色,只是个最普通的兵卒,但等这个人影从屏风后转出来,石简却立刻肃容谨立,低头行礼:“陛下。”
  乌兰徵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意地坐到了明绰身边,也不顾及有臣下在,就把脸凑了上去。明绰顺手喂了他一颗樱桃,乌兰徵两三下嚼了,又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还是‘遥领建康命’?”
  明绰摇了摇头:“陛下别冤枉人,我皇兄可没任命过什么河东太守。”
  乌兰徵并不意外,笑着把核吐了出来。
  “遥领建康命”这种事并不稀奇,毕竟大雍承继前梁,一直是汉人正统。北地很多世家若无僭越之心,都会假托大雍的任命,以此获得对抗胡人统治的正当法理。当初段氏也同样“遥叩江东”,自认大雍子民,还是段知妘识时务,选择与乌兰郁弗合作,不再理会南边那个从未朝他们伸出过援手的“正统”。
  这个所谓的河东太守,多半是郑、杨二氏自己推举出来的。郑徇此人反复无常,即便此时身段柔软,乌兰徵也不信他,非要打扮成普通士卒,混在了石简手下的人里跟着皇后一起来了。
  石简本来是来送郑徇所献文书的,眼下看着陛下都换了起居寝衣了,他自知不该再留,便行礼告退。明绰也没抬头,已经就着烛光开始翻看册子。
  她在宴上跟郑徇说,陛下有意暂驻洛阳,想把洛阳各处都重新修整,尤其是如今已经废弃的故皇城,也要修出来好住进去。郑氏若真有心,这点儿财帛珠宝不算什么,应征徭役才是正经。
  郑徇便跟皇后哭穷,说连年战乱,河东也是田荒民散,实在有心无力。他怕皇后不信,主动献了版籍帐,以此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明绰翻着那册子看,乌兰徵就也把脑袋凑过来。她手中的是这三年的户调簿,上有征税和徭役的记录,应缴的绢布、粮食、劳役分配也都记录在册,乌兰徵皱着眉头看了几个数字,便冷笑了一声。
  明绰把他的脸推开,嫌他挡着烛光了,一面转头看他,含着笑:“陛下原来看得懂啊?”
  乌兰徵听出她的调侃,朝她眯起了眼睛。众所周知,陛下就知道张嘴要钱打仗,这军费从哪里来他是不管的,税收啊、户籍啊这些琐碎的东西更是看也不看。乌兰徵第一次讨拔拔真时也让明绰理过政,那时候有朝臣跟皇后暗里抱怨陛下不管内政,明绰还替乌兰徵开脱,说陛下究竟是后来才学的汉话,这版籍帐琐碎复杂,也不是寻常文字的排列,陛下有些为难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才要诸位替陛下分忧啊。
  但乌兰徵带兵打仗,不可能不会算这些。一郡该有多少人口多少地,该产多少粮,能供多少兵马,他心里都有数。河东若是真的只有账面上这么点户口和耕田,那郑徇哪来的人?哪来的钱?他屡次趁机捣乱,占据洛阳,难道靠的都是不吃饭的阴兵吗?
  此事乌兰徵心里很明白,就跟当初齐木格等人圈地一样。西海权贵圈地蓄奴,就是把原本属于国家的农田和税户都转成了他们私人财产,河东一地也并无二致。
  或者说,不只是河东。天水、京兆,那些被世家把持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做的。北方战乱经年,流民遍地,世家门阀打不过乌兰人,只能向长安称臣,但私下庇护“隐户”,那些进入他们势力范围的流民、逃兵统统不编入户籍,不向长安纳税,也不受长安之召服徭役,而他们自己则由此控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豪强便是因此才成为了“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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