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793
  
  明绰还在建康的时候,萧盈是很少写诗的。明绰曾亲眼见他写完就将诗稿焚去,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自矜,羞于将诗作示人。现在听杨谦歌完,反而明白过来。诗以喻情,难免会流露出他真实的心思和感情,谢郯父女在的时候,他是绝不敢的。
  倒是如今,一支记录深夜幽梦忽醒的短歌行,也能一路流传至河东,被这不及弱冠的杨郎唱到她面前来,意有所指地叹什么“故国明月”。
  她不说话,杨谦就有些失措,茫然地抬头看了杨夫人一眼。杨夫人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夫君郑徇。明绰把这些眼神交汇都看在了眼底,仍是不动声色。杨夫人只好示意杨谦先退下,自己赔着笑,又给明绰奉果脯。
  “他还年轻,不过附庸风雅,皇后千万不要见笑。”
  明绰这才笑了笑:“哪里的话?真名士自风流,何必过谦?”
  “到底河东是乡野村处,比不得建康的。”杨夫人面色松了一些,话稍稍一顿,又道,“昔年太尉府曲水流觞,宴饮玩乐,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们也不过风闻几许妙处,尽力学来,也好一解皇后的乡愁。”
  明绰一时没答,放下罗扇看了一圈。只见宾客们皆衣轻葛,佩香囊,一个西海人也没有,一件带着胡风的衣饰都瞧不见,这样的场景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恍惚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建康。
  明绰低头一笑:“夫人有心……太守也有心了。”
  杨夫人便轻轻凑上前,又道:“皇后嫁来多年,想是委屈……”
  明绰只当没听见,突然续着方才的话又说:“不过当年太尉府上如何‘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倒是也没福气见着。”
  杨夫人神色微怔,没接上话来。明绰歪着身子,坐得放松,手里玩弄着罗扇柄上的穗子,只道:“昔日太父交游皆为朝中士人清贵,他们曲水流觞,宴饮玩乐,女子是不得列席的。别说是我,就是我表妹,当今大雍的谢皇后,未嫁时就在府中,也没这福分见过。还是河东好啊,受了胡风旷达的熏陶,才有今日男女同席之乐……”明绰顿了顿,抬起眼冲她一笑,“夫人,你说是吧?”
  杨夫人面色明显有些尴尬。明绰不动声色的,只是朝着她笑,一双眼睛却像要透过她的面皮,把她,和她背后的丈夫都看透。
  像郑、杨二氏这样的北地士族明绰这些年已见得多了。他们既无段氏死战到底的骨气,又放不下士大夫的自满和骄傲,面上对乌兰称臣,背后仍要讥讽他们蛮夷粗鄙。杨谦借萧盈的伤怀来叹自己的“故国明月”,可前梁国破已是百年之前,他们世代盘踞河东,也从未受过建康的宣召,明绰真不知道他们叹的是哪门子的“故国”。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非我族类”的狭隘心肠,以为她也是汉人,定会与他们一起自怜自伤。
  明绰心里觉得这些士人可怜又可笑,但他们如此作为,倒也正中她的下怀。见杨夫人颇有些尴尬,又主动道:“杨君虽是借了我皇兄的诗,但唱得如此情真,想来也是尽得诗中真味。他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已是不俗,果然是家学渊源,不同凡人。”
  杨夫人忙低头应和,已是不敢再主动说什么。明绰又道:“等洛阳疫病一除,陛下有意在洛阳也兴办汉学,本宫看杨君的才学就很不错,人又机灵,会说话,不如到时候就随本宫去洛阳,也好谋个一官半职。河东世家百年流芳,总要承继下去才是。”
  杨夫人一愣,这她可做不了主,只好又往郑徇那里看了一眼。郑徇与其余男子宾客同坐,原本只是假装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现在已经是明目张胆地看着,眼神颇有些焦灼。夫妻两个对了好几个眼神,都是惶然无措的神情。明绰心里觉得好笑,干脆一抚额头,小声道:“哎哟。”
  杨夫人赶紧倾身:“皇后怎么了?”
  “你们家的酒太好了。”明绰撑着太阳穴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哎哟……”
  杨夫人眼睛一眨,乖觉地低头来扶明绰,明绰也故意作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让她搀着,朝席上众人大笑:“本宫不胜酒力,先回去了,诸位可别被我搅了兴!”
  郑徇连忙起身行礼:“恭送皇后!”
  明绰轻轻以罗扇掩面,还是让杨夫人扶着走。皇后的女使就等在庭院中,外围则站着石简将军带的近卫。见皇后走得歪歪斜斜,冬青连忙上前来扶。明绰有心让杨夫人赶紧去跟夫君商议皇后要征召杨谦去洛阳一事,越发装得醉意熏熏。其实七分演,三分真,因为确实喝了不少酒,脸颊是酡红的,看着很让人信服。杨夫人被冬青劝着回了头,想想又觉得皇后醉成这样,冬青一个人扶回去是不是有些为难,刚想再叫人去帮忙,余光中就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皇后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杨夫人吓得脚下一顿,以为是小卒以下犯上,刚要叫起来,却在看清楚他脸的时候突然噤了声。
  看他甲胄服色,是石简手下,但他鼻高眼深,白面蓝瞳,显然是个乌兰人。而且英俊得都有些夺目了,往皇后身边一站,怎么瞧都没有“以下犯上”的感觉。杨夫人心里一怔,意识到那是因为皇后的女使让了他一步,非常自然。倒是皇后,拿手里的罗扇柄敲了他的手腕一下。
  那乌兰人松了手,退开一步,转过脸来。杨夫人反应奇快,立刻转身,作出一副她一直在往回走,没有回过头的样子,两步就走远了。
  乌兰徵轻声道:“她没看见——你怎么了?”
  明绰倚在冬青身上,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果然看见杨夫人已经走到了假山后面。庭中已经又传来琴筝和说话的声音,宴又继续了。她这才重新站直,不用乌兰徵来扶她:“没事没事……哎呀演的!你真是……”
  她哭笑不得,又拿扇柄敲他手腕,又没舍得敲重,倒像是撒娇。石简就站在几步开外,明绰一眼横过去,又道:“主将还没动,你就一步往前了?”
  这人约莫这辈子都没做过小卒,戏演得着实糟。
  明绰走了两步,经过了石简身边,把他也一起捎带上:“石将军也不知道拦着!”
  石简默不作声,只是抓头。明绰觉得好笑,又朝乌兰徵横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边走边小声道:“早知道你这样不会演戏,就干脆省了这套麻烦,让陛下光明正大地一起入城。”
  乌兰徵见她确实是没醉,除了脸上红了点,站得直也走得稳,脸上才没了担心的神色,只道:“那朕就听不到这番好言语了。”
  明绰便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庭院渠水,无墙相隔,这些士人说的话,唱的歌,乌兰徵听得是一清二楚。文人酸气,除了自怜自伤,便是对乌兰人的讥讽玩笑,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当时明绰说要进城,想办法收服河东世家,不想让他跟着,就是怕他来了,郑徇等人就只剩下恐惧,她难以施展。乌兰徵白龙鱼服跟了来,也是想看看这些河东世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听到了,就是听得不太高兴。
  “那杨谦有什么才学?”乌兰徵摇摇头,“这不是自己作不出诗,还耍赖么?”
  “你管他有没有才学呢!”明绰压低了声音,抓了他的手让他也小声一些,“他姓杨,又是郑徇的内侄,他若在洛阳出仕,进一步,是陛下优待河东世家,退一步……”
  她朝乌兰徵看了一眼,乌兰徵便明白了。退一步,那就等于是个质子。
  明绰手里还转着那罗扇玩,又道:“我这步棋已经下了,就看郑徇怎么接招。”
  由她出面,说在洛阳也要兴汉学,还让河东世家来任官,这意思,郑徇不会不明白了。先礼后兵,他要敬酒不吃,那就只有罚酒了。
  乌兰徵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进了院子,半晌,又道:“你皇兄
  那诗……”
  明绰脚下一顿,转头看着他。乌兰徵微微皱眉,问得有点儿不情愿:“什么意思?”
  他学汉话也就是学学日常说话写字,平时文书谕旨用的也是浅近的大白话,若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自然有萧典这样的汉官来给他润笔添色。论起诗,他确实是不通。方才那些世家子弟谈笑讥讽,有几句他没转过弯来,但是听出来那意思了,就是笑他们乌兰人不通文墨,粗鄙不堪。
  明绰看着他,今天日头特别好,映得他一双眼睛格外蓝。她左右看了看,见已经进了自己院子了,就往前一步,贴到了乌兰徵身边。石简冬青等人全都原地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乌兰徵比她高出来许多,现在又很明显有点不高兴,所以也不低头,明绰只能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来,在他唇边吻了一下。
  “我皇兄就是做了个梦,吓醒了。”明绰声音软软的,有意逗他似的,“然后就写了首诗。”
  乌兰徵很捧场地扬起了嘴角,又想忍住:“就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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