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4073
明绰由此从儿子身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矛盾,他能看明白这些事,聪明得不像个孩子,可又终究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大人。也许宫廷中每一个早慧的孩子都免不了这样的痛苦,明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遥远的影子,像年幼时候的萧盈,像年幼时候的她自己。
她恐惧着亲生儿子的狠心,却又因此无法抑制地、更强烈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云屏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明绰问道,“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乌兰晔脸上又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冷笑,似是在讽刺她的虚伪。明绰察觉到了,咽下了涌上来的不快,平静道:“你若真想帮她,就跟我说实话。”
乌兰晔别扭地别过脸,舌尖顶了顶腮帮。他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母亲,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恳求母亲做点儿什么,简直是自打嘴巴。但眼下,除了母亲以外,似乎也没有能够求助的人了。
“我前日去贺儿府探望,在他们门外听见贺儿冲……”乌兰晔牙关又紧了紧,咬碎了一股恨意,“他说小姑姑没用,让她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说父皇根本没把她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太后也失势了,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明绰眉间狠狠一跳:“他动手打人?”
乌兰晔还是不响,好一会儿,很谨慎地回了一句:“从前小姑姑身上常有淤青,现在……不知道。”
明绰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好一会儿,突然扬起声音,把冬青叫了进来。
“派几个人去贺儿府,把公主接进宫来。”
冬青闻言一怔:“现在?”
明绰本想说就现在,看了看时辰,又道:“天亮以后吧。”
冬青仍有些为难的样子:“宣召公主,是为了……?”
“本宫想见她,不行吗?”明绰的语气突然一沉,“怎么,公主嫁到他们家,连回宫都不许?”
冬青意识到不好,立刻低头唱喏,下去了。乌兰晔看着母亲,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融化了似的,顽固的戒备和抗拒都在层层消退,他仍是不情愿,但又忍不住期待什么似的唤她:“母后……”
明绰朝他做个手势,没多说什么。先把云屏接回来,检查她身上是不是有伤,贺儿冲是不是真的敢跟她动手,再作别的打算。若贺儿冲只是嘴上说得不好听,就算是皇后,也不能强行拆散他们夫妻。她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但现在不能给他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乌兰晔看着母亲,突然跪了下来:“儿子错了,请母后原谅。”
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竟有些被他逗笑了:“你是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只是想让我帮你?”
乌兰晔被母亲戳穿,脸上先是微微一红,然后又下定了决心一般,十分诚恳道:“儿子真的知错了,我不配做大燕的太子……请母后责罚!”
“没有人说你不配。”明绰把他拉过来,发现他衣服的手肘处也特别脏,叹了口气,干脆给他把衣服解下来,一边道,“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小姑姑,这就很勇敢;明明是有人给了你药,但你父皇剑都亮出来了,你却坚决不把别人供出来,这就很讲义气;君子知过改过,过而不改,才谓过也。你错了,就知道认,这就很有担当……”
乌兰晔顺从地抬起手臂,让母亲给他解下脏衣服,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件有悖人伦的大罪,在母亲口中竟然成了他样样都好的证明。无论他怎么抗拒,眼泪还是再次盈满了眼眶。他突然往前了一步,主动投入了明绰的怀中。
明绰愣了一下,然后重新把孩子搂进怀里。
“你很生我的气,我也很生你的气。”明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们各退一步,先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乌兰晔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明绰拍着他的背哄,一边让人再打水来,给他弄干净。乌兰晔全程都不再抗拒,乖乖让母亲给他换好了干净的里衣,甚至允许她把自己抱了起来,带去床上。
“好了,赶紧睡觉。”明绰给他把被子掖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乌兰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担心。明绰看了看他,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有母后在。”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折腾,乌兰晔得到了母亲的保证,心里完全放了下来,沾枕头就着了。明绰却一直醒着,她今晚回忆了太多不想回忆的往事,只觉得累,却又睡不着。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怎么让乌兰徵对儿子消气,一会儿又琢磨,晔儿到底怎么会长成这样。原本已经消退了几分对段知妘的恨意,又重新翻涌起来,像一锅滚水,煎熬她的心,随后又被愧疚淹没,对晔儿愧疚,也对辉儿愧疚。
眼看着天蒙蒙亮,她马上又催了一遍,让人去宣召公主。
乌兰徵过来了,看见儿子还在安睡,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还是不好看。明绰把昨晚的事情说了,别的倒还没什么,就是担心云屏。两人正说着,派来的人就回来了,竟说贺儿薄不让他们见公主,驸马的面也没见到。
明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换了乌兰徵下令,召贺儿库莫乞和贺儿冲兄弟一起进宫来回话。
但他们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任何人。乌兰晔一觉睡到了近中午才起来,发现这一天竟然没有人来叫他去上课,母后也不在。他茫然地自己穿好了衣服,想去找点东西吃,走到厨房就听见有人在说,要赶紧去西觉寺请太后。
他要在好几天后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屏公主最后一次求官的失败彻底激怒了贺儿冲,在争吵中,他对身怀六甲的妻子拳打脚踢,直到云屏公主倒下,喊着肚子疼,他也没有停手。等到长秋殿派去的人敲响贺儿府的大门时,没有一个人敢放行让宫人去看公主。贺儿薄在恐慌中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条路,他害怕事发,宁可让云屏公主独自在房中流血,也不敢请大夫。甚至拦住了宫里的人,自欺欺人地想把事情瞒住。
等到宫中派了羽林军过来强行撞开府门的时候,贺儿冲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云屏公主流产,但孩子的月份太大了,她的血也没有止得住。等到太后终于从西觉寺赶回来的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109章
乌兰徵抬腿就是一脚,贺儿库莫乞目不能视,躲闪不及,被当胸一脚踢得翻滚出去,狼狈地伏在地上,一声痛不敢喊,艰难地又爬回来,抱住了乌兰徵的脚。
“陛下!”库莫乞哀叫着,“臣有罪,臣有罪!”
乌兰徵看起来很想再踢他一脚,硬是克制住了:“贺儿冲人在哪里?”
“陛下治臣的罪吧!”库莫乞仰起脸来,“臣给公主偿命!陛下要把臣千刀万剐臣都认了!臣是废人了,求陛下放过臣的弟弟,他是我们家仅剩的……”
“你有儿子!”乌兰徵怒喝了一声,“贺儿氏绝不了后!”
可是贺儿库莫乞不听。他的两个眼球都不在了,眼皮可怖地塌在那儿,但一点儿都不妨碍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来,那样子说不出的凄惨,只是紧紧抱住了乌兰徵的腿不肯放,不断地哀求。
“你也说,你是个废人了。”乌兰徵恶狠狠的语气,“那你有什么资格,给朕的妹妹偿命!”
他一把揪住了库莫乞的领口,单手就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库莫乞失去了双脚,站立不住,几乎就是被他吊了起来。乌兰徵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说,你们把贺儿冲藏哪儿去了?”
“臣不知道……”
库莫乞只是哭着请罪,坚持说不知道弟弟逃去了哪里。乌兰徵伸手一推,把他扔到了地上,扬声喊人进来,要人去查封整个贺儿府,上至贺儿薄,下至贺儿库莫乞的子女,全部下狱,一个都不放过。库莫乞跪在地上,越听抖得越厉害,等听到乌兰徵要囚禁他的幼子时,他突然像野兽一样喊了起来:“莫儿阔!”
这是乌兰徵的乳名,只有他们年幼的时候才叫过。他叫得太凄厉,嗓子都劈了,把乌兰徵都震在了那里
,惊异地看着他。
库莫乞的声音像一把残灰:“三十多年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
乌兰徵狠狠地一咬牙,什么都没说。
库莫乞爬了两步,伏在地上,抬起头试图让自己面朝着乌兰徵:“你幼年时在普达惹大可敦身边,备受欺辱,是我伊玛戈心疼你,让我时时与你相伴……普达惹大可敦罚你不许吃饭,是我在胸口藏了饼子来给你……我陪你练剑,陪你摔跤,陪你学汉话……你说过,我就是你的亲兄弟……”
乌兰徵的眼睛红了,但他没有泄露出一丝声音。
贺儿库莫乞当然会拿幼年相伴来求情,他丝毫不意外,但仍是被戳到了伤处一般疼痛。这么多年了,他削权是真的,但始终给贺儿家留着一丝情面,不就是为了这份幼年相伴么?还不够吗?
乌兰徵不说话,贺儿库莫乞还在继续说。兴和四年,他们一起进了漠北,在风雪中迷路,身边的人陆续走散,每天都在死人,冻死的,饿死的……弹尽粮绝的时候,库莫乞杀了自己的马给乌兰徵充饥,他说他走不出去了没关系,他要是死了,就能化成鬼,给陛下指路,走出这片纯白的地狱……还有当年在西海,兀臧蛮派了细作来暗杀,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伤到陛下了,是库莫乞替他挡了那支暗箭,现在他的胸口还有当时留下的疤……他们剿灭了兀臧蛮,一起到了神女湖,他们也在神女湖畔发过誓……他落到慕怛人手里,从来没有服过软,没有求过饶,因为他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乌兰徵会来救他……直说到乌兰徵终于俯身,托住了他的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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