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77
从那一天起,乌兰晔再也不说话了。
明绰刚回来的时候,他对母亲戒备抗拒,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但这一次他彻底没有了声音,不管是谁跟他说话,他要么点头摇头,要么干脆发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突然展现出了对母亲的过分依赖,明绰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他睡着了,只要明绰一离开,他就在梦魇中哭着醒来。
乌兰徵来过两次,可能是三次,明绰记不清了,她不想去记这个。她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长秋殿的时候,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她满眼只有晔儿睡梦中都皱紧的眉头。
“我知道。”明绰把手抽出来,“你从西海回来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了。”
乌兰徵像是被她迎面打了一巴掌:“你知道……?”
“那天我就在长霄殿的窗外。”这一幕在她心里埋了这么多年,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看见你把她抱在怀里,看见你的手伸到她裙下……”
乌兰徵闭上眼睛:“别说了。”
但是明绰不想停下来:“我也知道辉儿是你的女儿。”
“你怎么可能……”
“我就是知道。”明绰跟他赌气似的,“我见她第一面就问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她一看就是你的女儿,你感觉不出来吗?”
乌兰徵沉默地看着她,可是明绰有意避着他的视线。她的手里轻轻摇着一柄绢扇,给睡梦中的孩子打风。所以她只看着孩子,好像她的全世界只有孩子。
“我不在乎,”她对乌兰徵说,“十一年前我不在乎,以后我也不会在乎的。”
可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不在乎。乌兰徵看了她很久,直到眼眶发红:“明绰,别这样。”
明绰只当没听见:“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贺儿氏?”
一片意料之中的沉默。明绰终于转过头,看了乌兰徵一眼。她露出了那样了然而又苦涩的微笑,好像知道这个问题其实连问都没有必要。
他不会对库莫乞下手的,因为他重情重义。好吧,乌兰徵就是这点儿好,不是吗?不然皇后也不可能到今日的地位。明绰这段时间都被晔儿困在了后宫,但她不需要上朝就知道是什么情形。乙满回来了,北镇的叛乱还没平息,七姓在长安盘根错节,还有其余诸部的西海权贵们同气连枝,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贺儿氏倒台的。
贺儿冲始终不出现,乌兰徵的气快要消了——如果他真的也有那样生气过,那样痛过。无论段知妘怎么发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云屏公主的棺椁就那样一直停在福安塔,太后不肯封棺,唯一的后果就是尸臭逼人,现在除了段知妘自己,已经没人敢去那个地方了。
乌兰徵突然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告诉我是她?”
明绰想也没想地反问他:“告诉你有什么用?”
对此,乌兰徵什么都没有说。他被刺痛了,明绰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好像正紧紧捂着一个伤口,无声地血流成河,所以她也要刺痛他。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她能稍微好过一点。段知妘又一次害了她的孩子,晔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口说话。乌兰辉是谁的女儿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的孩子。可她也不明白,不理解,想不通,为什么她恨段知妘已经恨到如此地步,一想到她现在正守在福安塔里,眼看着女儿一点点烂掉,明绰还是觉得痛不欲生。
乌兰徵离开了,明绰甚至没有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个月之后,在乌兰徵的强令下,云屏公主封棺,梓宫被移至西觉寺权厝。
太后受不了这个刺激,都说,她
疯了。陛下把太后送去了远离长安的承天寺养病,因为她一意孤行不肯封棺,对云屏公主的尸身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所以太后现在连在西觉寺陪伴女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贺儿冲始终没有下落,他的通缉令一直挂着,但也就是挂着,贺儿氏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就在朝中的西海权贵们以为公主的死就要这样被轻飘飘地翻过去的时候,皇后突然传令洛阳,命尚书台左仆射方千绪、尚书郎萧俭、散骑常侍郗芳等三十几位要臣领旨,奔赴长安。
第111章
乌兰晔轻手轻脚地走进长秋殿,看见的便是母亲撑着半边脸,手肘撑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这样睡不安稳,她的头一点一点的,鬓上一根步摇便晃啊晃啊,眼看着就要从鬓上松脱,乌兰晔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没让步摇落到桌上,发出动静。明绰还没醒,桌上是摊着的公文,乌兰晔好奇地看了一眼。明绰从来不忌讳他看这些,甚至鼓励他多看,但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了“贺儿”两个字,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殿中没人来伺候,正是午后,想必都在躲懒。倒是桌上摆了几个匣子,乌兰晔早上出去上课还没看见。乌兰晔把最上面的盒子打开,只见浮光绸缎上托了一串七色琉璃串珠,在阳光下闪烁出摄人的光泽,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皇长子殿下也没忍住轻轻地“哇”了一声。
“你喜欢?”
乌兰晔猛地转回头,看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步摇,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似的,笑着把它插回鬓上,一边叫人进来:“那串珠留下,其余的送回去吧。”
乌兰晔一听“送回去”就知道肯定是父皇送来的了。这两天是各地的贡品到长安的日子,乌兰徵照例把珍稀都先送来给皇后挑。但母后不稀罕,他也要表个态度,二话不说把那串珠也放了回去。
明绰看他一眼:“真的不要?”
乌兰晔摇了摇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女子之物。”
他就看看。
明绰笑了笑,自己看也不看,让人把串珠也一起收起来,麻溜地送回去。乌兰晔现在还是不怎么开口,出去上课都只“笔谈”,冯濂之是不敢说什么的,就方千绪无法无天,跑来跟皇后抱怨过,说给皇长子上课上得腕子都疼了——唯独最近开始,在长秋殿里,他才愿意跟母亲和贴身的宫人们说话。
在明绰看来,这比什么七彩琉璃珠都宝贵。
当初皇长子想在莲子汤里给皇后下毒,气得乌兰徵烧了立太子的诏书,事情虽然被明绰一力压下来了,但皇长子口不能言,显然比德行不好更不能被立为太子。再加上明绰现在冷着乌兰徵,这事儿就一直耽搁着,没人提了。
好在如今母子感情比往日好了太多,明绰很有信心,觉得晔儿很快就能跟从前一样说话。
果然,乌兰晔看着宫人们把贡品都拿下去了,又开口说了一句:“方先生来了。”
明绰一抬头:“怎么不早说!”
“他能说就不错啦!”方千绪一边笑一边从殿外进来,“濂之说殿下回来了就会开口,就是得躲起来才能听着,哎哟,叫我好等!”
乌兰晔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知道此人是母后最重要的心腹,其实也挺熟了,但就是在他面前还是开不了口说话。明绰也不勉强,任方千绪调侃了一句,就让秋桑来把皇长子带下去,一边给他看座。
方千绪坐下来,眼神倒好,一眼就看见明绰桌上摊开的公文,立刻很嫌恶地“噫”了一声。
他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上的书。尚书刑部郎中羊虔——这名字听着挺简洁,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海人。他原名说起来有七八个音节那么长,太复杂了,为入仕方便,才取了头一个“羊”字。
此人出身不算高,说起来也是尚书台的人,但一直留在长安,没得到重用。最近突然步步高升,只因他给贺儿库莫乞献了一策。羊虔提出,云屏公主是流产死的,不是被打死的。那么杀她的就不是贺儿冲,而是她腹中的胎儿。贺儿冲的罪,不过是杀死了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根据大燕律法,父杀子,若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判无罪。
贺儿冲已经畏罪潜逃小半年了,贺儿氏一开始还摆出了一点儿知道错了的姿态,到如今已经是越来越不加掩饰。
还好明绰调了自己的人回来。当日羊虔在殿上大放厥词的时候,方千绪马上就反驳,既然认定贺儿冲杀的是云屏公主腹中那个儿子,那个孩子是不是公主的儿子?公主的儿子是不是皇亲?这还是按照杀皇亲治罪,可以算他贺儿冲谋反哪!
明绰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摇摇头把羊虔的公文扔到一边,叹道:“你反应可真是快。”
她在当时都被气懵了,张嘴只能骂一句“无耻”,哪有方千绪这等急智。
方千绪摇了摇头,只道:“臣不敢居功,其实羊虔这一策,濂之早已告诉臣了,臣也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提前知道羊虔要说什么了?”
“知道。”方千绪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他与大司马还是有几分交情。”
明绰就“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冯濂之出身齐木格府上,乙满以前拿他当成自己人。汉学被取缔了以后,冯濂之现在的官阶虽然只有六品,但毕竟是皇长子的老师。这样的人,乙满只会跟他攀旧情,不会与他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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