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5 字数:3798
拂霜走了以后,他和谢聿也有过一段彼此尽力兄友弟恭的日子,那时是谢聿看朝中无人,不得不抬举他的儿子,来维持谢家的势力。谢维记得,应该就是在谢星娥第一个女儿出生前后,他们来往得很密切,那时谢星娥对他也很客气。
后来那孩子没了。他从幽州回来,被袁增背后捅了一刀,谢聿袖手旁观,兄弟两个之间从渐行渐远走到了近乎反目成仇,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谢星娥了。
他快不记得谢星娥长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反正不是这个样子。眼前的女人瞪着眼睛,在烛下戒备地看着他。他记得谢星娥应该才刚刚三十岁出头,但是她额上竟然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发,发髻也没有好好梳,杂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横生出了许多皱纹,尤其是从鼻翼两侧蔓延下来的两条,像是刻在她的皮肤里,让她看上去充满了怨气。
小公主已经睡着了,无知无觉地趴在他的肩头,压得他手臂发沉。谢维感觉自己有点儿抱不动了,但谢星娥看起来并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谢星娥问他。声音嘶哑,也没有再叫“阿叔”。
谢维挑了挑眉,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严加看守栖凤宫是长公主的意思,他正好是公主令史,他只消随口说两句,门口的人就会以为是长公主的意思,放他进来很正常。
谢维叹了口气,真的抱不动了。他在家连自己的亲孙儿孙女都没这么长时间地抱过呢。他也没跟谢星娥客气,大步往寝殿里走。谢星娥也没有拦他,只是跟在他身后,神情依然警觉,看着他把女儿放到了床上。动作很轻,还托住了小公主的后脑勺,怕她梦中惊醒。
萧玉襄还是被惊动了,但没醒,皱着眉头抓住了谢维的衣服,脸上还没有没干的泪痕。
她在上阳宫里跟谢维整整哭了半日。谢维极有耐心地反复诱导,终于从她嘴里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把裴舜英和萧稷都吓哭了的老头子应该是桓廊。他得到了平阳王被圈禁的消息,着急进宫来求见,但陛下没见他,他居然私自进了后宫,亲自去见裴贵嫔。
“他见裴贵嫔做什么呢?”谢维问小公主。
萧玉襄那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一点,毫不设防地讲了她看到的一切。那个老头子说要让裴贵嫔做皇后,但是裴贵嫔一直哀求那个老头子“别再逼她”。那个老头子就说,让裴贵嫔的父亲做光禄大夫。他还说,陛下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到时候拟一封诏书,盖上国玺,就说是遗诏,怎么都比长公主名正言顺……说到这里裴贵嫔就崩溃了,把萧稷抱了出来,说“给你就是”,她不敢。
那老头子看起来特别生气,脸都涨红了,胡子一拉一把,扬着嗓子骂裴贵嫔没用。弟弟被他们吓哭了,哇哇大叫……
萧玉襄说到这里又含了眼泪,抬起头问他:“父皇要死了吗?”
谢维回答不了。卞弘自然是绝不会透露半个字的,但太医署有的是人肯张嘴。他探来的消息是,多半撑不到春来了。
但他不忍心跟一个孩子说这个。谢维安抚住了萧玉襄,派了人去含清宫又请了两遍,但长公主都没有理睬。眼看着天色暗了,谢维才意识到,崇安公主有多么不受宠。
她身边一个跟着的保母、宫人都没有,就这么从这个宫跑到那个宫,天黑了没回去,也没有人来找。谢维问她,该送她回哪里,她就两眼泪汪汪的,又求“太父”,能不能送她去见母后。
谢维停下来,算是解释清楚了他为什么会抱着小公主出现在这里。谢星娥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一双眼睛看得谢维心里发毛。他生怕谢星娥要质问小公主怎么会独来独往,可她只是笑了一声,音调诡异地扬了起来:“萧盈要死了?”
谢维一愣。
谢星娥的脸上几乎放出了光,又问了一遍:“我儿子要登基了?”
她不等谢维回答就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大声。谢维被她吓了一跳,神情像见了鬼。
萧玉襄被她尖利的声音惊醒,在床上揉了揉眼睛,但两人都没有看到她。
“稷儿要登基了……哈哈,是我的稷儿!”谢星娥笑得有些失控,让谢维担心她是不是疯了。然后她又突然止住了笑声,问谢维:“她是镇国长公主了,对不对?”
谢维犹疑着点了点头。
谢星娥又问:“陛下会让她来辅佐新帝?”
谢维这次没有回应。还没到最后一刻,陛下也没那么说过。上次指定的辅政大臣里没有长公主,但是看这小半年来陛下对长公主的依赖和倚重,几乎是必然的——
即使他有别的念头,这辅佐摄政之权长公主既已经捏在手里,就不会再给出去了。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一片阴霾顿时笼罩起谢星娥的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蓄满了泪。
谢维心有不忍,还想安慰她:“星娥,你还是好好地保养身子,等建安王长大了,自会孝敬你的。”
“养不大了……呵,养不大了。”谢星娥不像在跟谢维说话,自言自语似的,一面落泪,一面却在笑,“她肯定会学姑母,不会让稷儿长大了……”
她转过身,当谢维不存在似的,自己坐在了镜前,拿了梳子一遍一遍梳自己披散的长发。谢维在背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转了身,离开了栖凤宫。
此时已经快要到宫门宵禁的时刻,再不出宫就是违律了,但谢维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含清宫。阴青蘅进来传话的时候,明绰正坐在床边看奏疏,一只手持卷,一只手让萧盈握着。本已要起身了,萧盈却突然从床上拉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去。
他熬了一个晚上没睡,整个人就没力气,白日里补了一觉,仍是虚的。明绰叫了他一声,他也不回应,但手就不肯松,摆明了不愿让她去见谢维。明绰只好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是要他进来?”
萧盈好一会儿没动静,然后仍是闭着眼,摇了摇头。他也不想见。
明绰叹了口气,只好让阴青蘅去打发了,让谢维有事明日再来。等阴青蘅下去了,萧盈才终于睁了眼,放开了明绰的手腕。他做了一个想起身的意图,明绰赶紧扶他靠好,半坐起来。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好像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明绰看着他又闭上了眼睛,神色明显是在忍耐着某种不适,眉头就不自觉地打成了一个结。
萧盈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几息,终于缓过来了,睁开眼看见了明绰的表情,竟还笑了笑,伸手去抚她的眉间:“我没事。”
明绰把他的手从自己眉间拽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不肯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萧盈先开了口:“袁增既除,谢维也不必留了。”
明绰还是没作声。萧盈说的是实情,她起复谢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袁增斗。但现在要她干脆利落地兔死狗烹,她也有些犹豫。
说当谢维是舅舅吧,小时候又没什么感情,明绰第一次见他,就是他带兵围了上阳宫,胁迫着把她带离了母亲身边。说因此记恨他到如今呢,也不是实情,他毕竟是当年唯一肯站在母后身边的谢家人,也还有乌兰徵的面子。
她不说话,萧盈便歪了歪头,轻声道:“朕可以替你做这个恶人。”
明绰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见不得谢家人?”
萧盈便牵了牵嘴角,眼睛里就一个意思:“你说呢?”
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谢维其实比谢聿更像太父。”
这么多年,他能容忍谢聿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容忍他的女儿做皇后,却处处有意打压谢维,也不只是因为谢维当年参与谋反参与得更直接。
明绰笑了一声,有意曲解他的话:“他是像太父一样,重感情。”
萧盈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心思,明绰只好也收敛了笑意,盯着他看。萧盈不像是来逼她处置了谢维,她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是那种他知道撑不住了,有些事情一定要交代的话。又怕她不想听,又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一颗心也跟着无声地碎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萧盈有意转了个话题,问她:“袁增死了吗?”
明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在萧盈休息的时候,廷尉已经有人来报过了大将军暴毙。
萧盈看着她:“什么时候放人?”
“过两天吧。”明绰低着头,“案子查清楚了,总还有家财要抄没,该处置的处置完了,才说得过去。”
萧盈没有异议。他又把眼睛闭上,似是攒了攒力气,才轻声道:“可惜。”
明绰看着他:“可惜什么?”
萧盈:“本想借着抬举寒门……”
他没把话说完,只有一声无力的长叹。无论袁增自己是如何声称的,袁氏就是实打实的寒门。大雍立国以来,袁增还是第一个纯靠军功走到位极人臣的寒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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