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风荷日梨      更新:2025-09-15 10:27      字数:3585
  
  也因此,他才记住了奚叶这个名字。
  奚叶鼻头耸动,端是十分之娇憨,面上几分羞怯:“小女子区区声名,也堪入天下豪族陇西李氏门阀澜外之耳吗?”②
  她不提皇子身份,而是提起了谢春庭的士族身份。
  陇西李氏,陇山以西最为出名的郡望之一,当世高门望族。
  骄傲的李氏士族女子甚至连公主都看不起。
  只是可惜,皇权之下,世家大族竟也有被屠戮的一天。
  奚叶微微一笑:“殿下,小女子区区鄙薄之躯,竟也能被你耳闻吗?”
  殿下,我只是个朝官之女,竟然也能被你知道吗。
  殿下,我只是个上京闺秀,竟然也在宫城中入了陇西李氏外孙之耳吗。
  殿下,我只是三品左都御史家庶女,竟然在风头上盖过了所有望族之女。
  殿下,你不想想吗,到这一步,还只是个意外吗。
  殿下,你怎么这么愚钝啊。
  帝王早已磨刀霍霍,一步步泯灭所有望族声名,意图重击把持天下的五姓七望士族,而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你的母族啊。
  你们居然还如此天真无邪,还在想何者美人可胜门阀娇养,何物豪奢可入望族之门。
  当真是,死得其所。
  诛心之语。
  其心可诛。
  原来收刀只因那并不是她相持之刀。真正的刀刃在这里,寒光闪闪,寸寸推进,步步逼迫,毫不留情刺入他胸膛,誓要搅得他五脏俱裂鲜血淋漓。
  谢春庭心口一痛,“噗”一声吐出喉间鲜血,刺目血红溅洒在室内,奚叶的纯白衣裙也被染红。
  而她浑然不在意,回身拿起木桌上那早已凉透的松针茶递过去,缓缓微笑:“殿下,可不要气坏了身子。”
  皎阳似火,谢春庭看着眼前十分好脾气温柔动人的贵女,眼神如寒霜。
  他久不接,奚叶失了好脾气,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满盏松针茶灌下去,柔柔一笑:“殿下,我是为了你好呀,为什么总是不领情呢?”
  谢春庭躲避不及,被迫喝下茶水。
  松针含香,他的心肺似乎都被冲刷一遍,四下都是凉意。
  夏日衣衫单薄,泼洒出来的茶水染湿了奚叶的衣裙,显现出窈窕曲线。
  谢春庭难堪地转开视线,不可避免与她对视。
  容色绮丽的美人望着他,眼里波光粼粼,情意浓浓。
  谢春庭几乎被这样蛊惑的情意吸进去。
  他的神思微渺,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如天上云,悠悠飘荡,飘荡。下一瞬便眼前一黑。
  奚叶唇角情不自禁弯起,看着眼前倒地的贵胄皇子,将茶盏踢开,抬脚,丝毫不留情地碾过他的手指。
  对普通人而言,半枝莲只有致人皮肤红疹这一条,可对我们的三皇子而言,半枝莲却会致其昏迷、神思恍惚。
  奚叶心情很好,脚下用力,慢悠悠踩过他的每一根手指。
  所以说,老天还是公平的嘛。
  此刻,奚叶轻轻巧巧一笑,天道之子不也狼狈如狗任她踩踏了。
  第7章 作壁上观
  内室。
  奚叶低头瞧着脚下毫无感知的夫君,半蹲下身子。
  她轻轻触碰他通红的指尖。
  即便昏迷着,他也皱着眉,声音压抑,似在梦中也极不安稳,奚叶凑过去听见他隐约喃喃:“母妃,冷……”
  梦中想见的还是幼子孩童时期母亲的呵护。
  殿下,奚叶的眼泪落下来,你怎么成这样了。
  奚叶抚摸着谢春庭瘦削的脸颊,手下皮肤温热,与她冰凉彻骨的手指完全不一样,忽而失笑。
  泪珠轻盈盈,凝结在奚叶的睫毛上,宛如冬日清晨雾凇,静塑的美人神情放空。
  殿下,这还没到时候呢,就开始乞怜了吗。
  那日后,岂不是要千万次呼唤死去的冤魂,倾扰得贵妃不得安生。
  奚叶收回手指,懒散一笑。
  可惜殿下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会死去的,无论是谢嘉越和其他皇子后面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欺凌,还是后来兵家之都嗣子的那一箭,再惊险的每一次都不会要了他的命。
  浑金璞玉的三皇子沦落至此,不知道外界有多少人期望他在幽禁中死去。
  可惜他是不会死去的。
  前世她也曾磨砺以须,从最开始摸索出的半枝莲,到后面乌头、商陆、出冬……她能想起来的毒花毒草,都煎了茶或是容易混在糕点中送给他吃。
  她几乎回想了所有幼时母亲所教,所有的容易接触到的又容易伪装成意外的含毒草叶
  ,一次次投毒。
  所有的药典她都翻了个遍,夙兴夜寐辗转反侧,每一息都在想该如何不着痕迹送夫君去死。
  可惜永不能得偿所愿。
  当然母亲要是知道她将这些草木药理之学用于毒杀他人性命,一定会对她很失望。
  奚叶晃神,面前似乎又是昔年棠梨院,经过一夜风雨洗涤,石桌上落满了榆叶。
  小小的女童抬头望去,低矮的榆树已经长成了茂密大树,遮盖住院子一角,留下了一片绿荫。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①
  但其实,栽种这棵榆树,原不是为了荫蔽。
  奚叶曾在母亲的书中翻到过有关榆树的记录。
  “木甚高大,未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②
  “榆钱儿健脾安神,以后我们阿叶做了噩梦也不要怕,摘下榆钱熬粥。”女子一身棉布青衣,面容温和,俯下身轻拍奚叶的头,语气轻柔。
  那是奚叶最后一次听她这么柔和地同自己说话。
  微风拂过,带来夏日青草气息,奚叶攥紧指尖,神情木然。
  可是母亲,我日日活在杀身地狱中,日日受尽烈火煎熬,日日都在可怖噩梦中打转。
  我已不会再有安神之日。
  除非,杀了他。
  非如此,如鲠在喉,不得甘心。
  奚叶站起身,静静地俯望地上的谢春庭,光影洒落在她身侧,潋滟生辉。
  这样不会死去的东西,焉能说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怪物。
  她抬起手腕,薜荔镯无声无息,昨夜喂了鲜血之后,它终于安静下来。
  世间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目之所及皆为怪物。多好。奚叶付之一笑,她也有同伴了。
  对同伴,还是应当怜惜些。奚叶想了想,把地上的谢春庭拖到了床榻上,还细心地盖上了衾被。
  她真的并无恶意呀,今日喂殿下喝下这一盏松针混半枝莲茶水,也只是作为对他不该有念头的报复。
  新主还未曾说话,养的狗就急着想要寻旧主,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即便他们所求一致,做事也一定要在她的意愿下进行,自作主张可不是个好习惯。
  但愿殿下能早日明白这一点。
  奚叶低垂眼眸,看向自己毫无血色的肌肤。
  刚苏醒时,回溯时空已让她的精神岌岌可危,仅存的力量又被她割破手腕以鲜血喂给了小怪物续命,身体千疮百孔,几乎支撑不住。
  所幸上京作为大周国都,金玉堂皇,金力甚旺,她得以牵引姜芽,捕捉放大宋林心中的惧意,将他滚滚逼迫死,又让谢春庭突然昏迷。
  而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些,只因她修习的就是五行之道。
  金木水火土,世间五行之力相生相克,她在乱葬岗为幽魂时,意外发现冤魂鬼怪意志可以为她所用,每一重意志皆代表一重五行之力,金,为锐利肃杀,最能勾动人心深处恐惧情绪。
  门沆砀,驾以猋。俯下士,无不钊。③
  金力尖锐,能刺破每个人心底的秘密。
  但这种被动吸收的力量是不够的。
  她的身体依旧摇摇欲坠。
  现在,她必须去寻找新的金惧之力了。
  奚叶替床榻之上的谢春庭掖好被角,在他清雅湛然的脸庞缓缓抚动,温婉含笑。
  去吧,殿下,用你的残破身躯乞怜,向你痛恨的父皇求饶哭诉吧。
  你会做得很好的。
  为他细心谋算,贴身照顾,指明大道。
  如若这般算情浓,她与他,也确然当得上情浓二字了。
  *
  谢春庭再次从迷蒙混沌的梦境中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禁院的夏夜寒津津的,他披衣起身,灯烛已被点燃,木桌上摆着些简单的菜肴,青瓷碗底下有张字条。
  他慢慢挪动双腿,拿起纸张,上面只有一句话:膳食易坏,请殿下尽早食用,切勿让陛下忧心。
  不同于谢春庭的预料,纸条上的字迹大开大合,缓起陡转,笔笔如刀,一点也不像那个容色温柔娇弱的小女子。
  当然,谢春庭知道,这只是她的表象。
  不过,他皱起眉,为何她突然提起父皇。
  他将字条折起来,坐在桌前慢慢用膳。
  从白日到黑夜,膳食早已凉透,甚至有些许馊味。他一口一口吃着,慢而又慢地咀嚼着,想将这味道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