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风荷日梨      更新:2025-09-15 10:27      字数:3607
  
  花木扶疏暗影浮曳,世界重新转动起来。
  *
  清晨是个好天气,秋凉瑟瑟,日光斜照。
  奚叶坐在案桌前,提笔写着书信,桌上站着一只鸟雀,经过一夜休整,它的精神好了许多,此刻叽叽喳喳贴着奚叶的手背,看着她的笔墨一点一点累聚,脑袋凑得更近,有几分惊讶:“咦,这不是晋城那位小姐的名字吗?”
  邵氏云鸢,它应当没有记错。
  见鸟雀询问,奚叶一笑,笔墨不停,口中道:“这封信确然是写给邵大小姐的。”
  待到终于写完,她将书信折进信函中,唤来侍女:“寻上京最快的信鸽,将这封信送出去。”
  侍女屈身行礼:“是。”
  奚叶看向上京高远的蓝天,八月晋城的天应该会更加澄澈吧。
  希望她的去信,能让邵
  大小姐努力撑起的天下第一票庄更为美名远扬,如此,邵云鸢也就不必忧心票号会败落在手里。
  当然了,助邵大小姐,也是在助她自己。
  毕竟,在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的过程中,上天也应该稍微眷顾她一点吧。
  不然,她真的会很不高兴的。
  她一不高兴,可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江淮,畔野。
  胡津陆穿着蓑衣,淌水从远处的田埂泥泞中走来,裤脚满是污泥。
  大雨依旧未曾停歇,雨珠砸在他脸上,大把胡子粘湿在一块,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却顾不得许多,眼神焦急,掠过搬运米袋的士兵们,直往正中大营而去。
  营帐里也在滴着水,三殿下负手而立,正在观察舆图上所绘的地形地势。
  胡津陆一抱拳,沉声道:“殿下,臣已经勘测完毕,眼下许州第二道堤坝水位渐高,雨势如若依旧,恐怕今夜就会决堤。”
  闻言,谢春庭转过身看向他,眼神如寒刃。
  胡津陆并未停下,毫不避讳与谢春庭对视,面容写满木然:“此外,据兵士统计,士族捐献的米粟不出三日就会被消耗完毕。”
  他们初至江淮,先去了滁、泰两州,一到地方殿下就命他们率众将灾民迁移到高地,随后开凿水渠,拆卸了州内两道小型堤坝,在浩大水流一望无际奔向沃野之际,又用火药炸开了最后一道大型堤坝,硬生生劈开洪水走向,汇集川流,直入水渠,引至万里东海。
  同时不知殿下用了何种手段,竟让五姓七望士族联合起来开放中原粮仓,平息了灾民饥荒。
  胡津陆一路跟在三殿下身边看下来,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他和弟兄们以为水患会被彻底解决之时,江南连绵雨势打破了这一妄想,滁州、泰州水患虽得到遏制,吴地与许州却暴雨连连,即便挖掘水渠炸开堤坝,其洪水滔滔依旧蔓延在城中,逼得两城百姓不得不连夜出逃,与他们一起挤在这块稍微平缓点的原野上。
  眼下,殿下与部众还未商讨好如何依建地势修筑堤坝,许州原本的水堤已然摇摇欲坠,更别提灾民涌涌,连日大量供给米粮下,他们兵士都只能勒着裤腰带喝点稀粥。
  胡津陆颓然低头,由于洪水冲垮了山脉,许州这里唯一的出路已经断裂,暴雨倾泻下,连信鸽都飞不进来一只,他们现在与外界彻底失了联系。
  届时,等米粮消耗完毕,灾民极有可能发生暴乱。
  他们这一群人,能不能活着走出许州还是个未知数。
  谢春庭看着胡津陆,收回眼神,轻描淡写道:“你无须忧虑,本殿自有打算。”
  另有打算?胡津陆将信将疑,他们已经与驻扎在滁州和泰州的兄弟失去联系好几日了,米粮匮乏也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问题,殿下当真还有办法吗?
  还在迟疑之际,上头的殿下冷声道:“兵士在外,自当以将令为准,胡津陆,你想抗令不成?”
  胡津陆着急起来,他怎会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他一个大老粗辩也辩驳不清,只好拱手躬身表起了忠心:“臣自当以殿下马首是瞻。”
  “如此便好。”谢春庭背对着他,语气冰冷,满含警告。
  胡津陆没法子,只好垮着脸退出了营帐,加入搬运米袋的队伍中。
  营内,谢春庭扶住桌子,缓缓吐出口中鲜血。
  连日通宵商讨对策,苦思水患治理难题,本就困于禁院不曾得到悉心照料的身体越发形销骨立。
  谢春庭用手帕擦拭干净血迹,慢慢坐下,简陋木桌上一封皱巴巴的信件铺展着。
  “三皇子妃尚未苏醒,臣会继续延请名医。”
  这是前几日他即将离开泰州时收到的宁池意的传书,末尾这句话,曾令他久久凝视。
  离京数日,她还没有苏醒吗?
  谢春庭屈起手指,轻轻抚过那一行字。
  多日不见,那个恶毒的蛇蝎女子如果知道他现今的境况,恐怕会轻盈盈地笑弯了眼睛。
  谢春庭嘴角一丝笑意。
  她可不会掩饰对自己的厌恶,所有恶意倾倒在他身上,直白宣泄,她也不会觉得抱歉。
  与这些时日周旋其中的人心诡谲相比,这样的直白,竟让谢春庭觉得不失为一种可爱。
  可爱这个词从谢春庭脑海浮现出来时,他心如擂鼓,霎时停了一拍。
  他下意识绷紧脸。
  一定是近日忙碌冲昏了头脑,谢春庭飞速折起书信,丢得远远的,满脸厌弃。
  他竟会觉得那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可爱。
  谢春庭攥紧拳头,简直荒谬!
  他猛然站起身:“传季羽、程溯!”
  胸膛犹如火烧,他急需一泼冷水将自己泼醒。
  *
  在与幕僚彻夜商讨之后,谢春庭最终决定采取与滁、泰两郡迥然不同的治水方案,一力贯彻防、排二字。
  许州地势多山,即便再度炸毁堤坝,水流也极有可能堵在山脉之中,无法流通至江海,更何况,水势汹涌,冲垮山脉之后还有涌水石流祸患。
  力主防汛、小试排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雨幕中,数不尽的兵士扛着沙袋与锄头,往山路蜿蜒处攀爬。其中每隔十人便有一人在伞下举着火把引路,昏黄火焰下前行的人们宛如密密微小蝼蚁,顶着雨水匍匐前进,浩浩荡荡。
  谢春庭看着远处山脉中隐隐约约闪烁的火点,神色冷寂。
  此法行或不行,就在今夜了。
  大雨倾盆下,金尊玉贵的皇子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傲慢,那些写在兵书和治水经注上的满篇文字,均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
  防民之川,何其艰难。
  他站立在最前面,衣摆被烈风吹起,雨珠劈里啪啦砸下,然始终站着,不曾移动半步。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那些火点渐次消失在茂密山林中,空气中的水汽越发浓烈,谢春庭几乎能嗅到洪水滚涌的气味。
  自奔赴江淮以来,连日大雨,他睡梦中也同样能嗅到这种混合着青草、山木、死尸腐烂的诡异气味,萦绕鼻尖,散也散不尽。
  谢春庭静立着,眼神紧盯着远处修筑在山顶的堤坝,执着伞柄的骨节泛白。
  此道堤坝已是许州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溃决,所有人都活不了。
  他们只能赌。
  留在营帐中的季羽、程溯,还有许多普通的兵将,眼神都在痴痴遥望着那道堤坝,不知是在心如死灰般等待洪水冲破石坝的乍然天光,还是在隐隐期待防川之事大功告成。
  忽而,高耸山脉间闷响滚动,在雨线倾泻下,大水奔涌滚动,似乎想要撞碎那道薄薄的堤坝。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个小兵甚至瞧见了即将漫溢出的浓稠黑水,在堤坝围成的圈子里迸裂打转,水面忽高忽低,他不由屏住呼吸。
  下一刻,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无数蝼蚁从山林中钻出来,一部分扛着沙袋筑起高耸的堤坝,盖过石堤,挡住了令人恐惧的浓黑水流。
  侧方土石间,另一部分兵士不停挥舞着锄头,片刻后,白浪涓涓,自山石冲下,没过一人高的小松树,流淌而下,就像人工开凿出的溪水河道,在翠色山峦间自在奔腾,一山放过一山拦,也挡不住水流的欢悦。
  疑是银河落九天。
  众人视线望着那一线白水,只觉恍如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怒吼波涛失去了最开始的狰狞,渐渐变为平息,堤坝水位低下来,最上面的沙袋甚至还未被全部浸湿。
  连伞面上的劈里啪啦雨滴气势也弱了下来,转为轻缓,朦胧雨丝飘散,拂在人脸上。
  一个小兵恍惚地抬头,天依旧下着雨,但那雨幕已经不再是前几日砸下来令人惧怕不安的大颗水珠,而是江南细密雨丝。
  真正的江南烟雨。
  他止不住呜咽出声,泪水混着雨丝,令人心酸。
  暴雨停了。
  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了变化,一个接一个
  丢开伞,眼神震惊,面前全然是诗书中描绘的细雨霏霏之景,平和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