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作者:
风荷日梨 更新:2025-09-15 10:28 字数:3584
奚叶转过头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有些关切地询问:“殿下似乎有些不高兴?”
她看出来了。谢春庭身形一僵。
但她那样聪明,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他抬手解开身上沉重的冠衣,一大早随父皇祭祀,恭肃场面,半分也不容有误,且还有兄弟手足的明枪暗箭,当真是令人疲于应对。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宫廷争夺向来这般无趣。
谢春庭吐出一口气,坐到了奚叶旁边,清晰锋利的下颌搁在了她单薄的肩头,他揽她入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烦恼的事情有很多。
先前他曾吩咐下属将一些朝臣阴私告知于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他们也的确识情识趣,很快就将那些位置上对应的大人拉下马,换了自己人上去。
这是一场交易,谢春庭相信他们能懂。
士族想要借着攀附皇子来稳固地位,谢春庭允诺了士族的攀附,也给出了对应的回报。
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
偏偏,这几日才刚走马上任徐徐顶替了朝中臣子的几位士族子弟突然被人打断了腿,深更半夜丢在府院前,冰天雪地躺了许久,一大早才被人发现,几乎半死。
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连连逼问这是否是他御下手段故意为之。
简直荒谬。
他如果不喜士族攀附,从一开始都不会给他们眼神,如同被彻底冷落的赵郡李氏。
一群蠢货。
但谢春庭近日派人细细查探,始终未查出是何人使了这等阴险手段嫁祸于他,加之父皇始终犹疑不决,用他而又忌讳他。
谢春庭眼皮直跳,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
好在奚叶一如既往温柔娴雅,她靠在他怀中,把玩着他的手指,语气柔和地安慰:“殿下不要不高兴。”
谢春庭“嗯”了一声,轻嗅她发间的香气,想起什么问道:“今夜的宴饮你不去对吧?”
奚叶早在前两日就和他说了近来身子不适,想留在家中休息。恰巧谢春庭避讳宁池意,也不想她去,两厢契合,他十分乐意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室内炭盆烧得正旺,奚叶懒洋洋弯唇一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是呀。”
不去就好,谢春庭放下心来。他偷偷冷哼一声,倒要看看宁四今夜会作何等模样。
但显然谢春庭是多想了。
除夕盛宴,君王与朝臣同乐,宁池意同其他臣子一般叩拜上座帝王,表情淡然,八风不动,像是褪尽了先前的逾矩失礼,一如往日从容风雅。
谢春庭虽然心中纳闷,但少了一个暗中觊觎自己妻子的人,他当然乐见其成。
至于另一个,他不动声色地往士族坐席中看去,那个令人厌憎的赵郡李氏子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看过来与他对视,过于妖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了然、挑衅的笑。
谢春庭皱起眉,手指收紧,捏住手中的酒盏,冷笑起来。
这无礼少年竟还死性不改。
他仰头饮尽烈酒,心中的怒火一簇簇燃烧,偏生对着这少年,他实在无法直白与奚叶告状。
谢春庭已经察觉到了,奚叶对着这个年轻的少年真的有一丝不一样,她甚至亲口赞过他美貌。
很美貌吗?谢春庭黑眸幽深,冷冷地盯着他。凡胎肉骨,妖孽皮相,究竟哪里入了她的眼。
但今夜是除夕,谢春庭才不会傻到在今夜与奚叶生出隔阂,故而即便那少年挑衅,他也还是大度忍了下来。
谁让他才是奚叶的夫君呢。
他们都是在嫉妒。谢春庭不屑地冷哼一声,散了席就迫不及待跑回府,连谢燕在他身后说要相赠除夕礼物也顾不上了。
但回了府才发现奚叶已经早早睡下,睡颜安静,流水一样的墨发散开,铺在云锦被缎上。
她没有等他回来,谢春庭心下失落,又想起她身体不适,那点子闷气也就不知不觉散了。
他坐在床榻前,奚叶睡得正好,灯烛掩映下,她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殿内宁静,只有他与她浅浅的呼吸声。
谢春庭缓缓收紧手。
可是,他的礼物还没有送出去呢。
谢春庭垂下眼,眼神落在手心攥着的一朵玉雕芙蕖上。这是他同上京颇有盛名的玉料师傅那边学来雕刻出的。
母妃素爱芙蕖,曾告诉他日后若有心爱女子,便以芙蕖相赠。
他曾经送过奚子卿一条芙蕖手帕,后来被毫不犹豫弃掷。那一场情意的结果很惨淡,但谢春庭现下向来却觉得庆幸。
他已经认清了所爱之人,这一次,不会再错了。
上京远处已经有烟火升空,一簇接一簇,家家户户都在庆祝这难得的一日,数不清的烟火在黑寂的夜色间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艳彩,驱散了这寒夜的冰冷。
谢春庭抬头认真地看完了所有的烟花。
他认真地记住了每一束烟花的模样,他想,这样才能在明日仔仔细细告诉奚叶,她没有错过任何一束烟花。
世间所有的美好,他都想捧到她面前。
但谢春庭没想到,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建德十九年端月初一,
在上京乃至大周所有人都沉睡在梦乡之际,远方轰响,边关急报如飞雪一般纷至沓来,一封比一封急峻,笔笔血书,哀鸣不已。
北胡诈降!
北胡反!
北胡攻城掠地,南下数十里!燕老将军防线已失,北胡直入祁连山屯堡,漫天大雪,除夕年节,趁其不备屠戮秀林军万众,火烧连营,骠骑大将军且战且退,堪堪守住国线。
求陛下裁断!
建德帝被肖福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几乎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诞妄的消息传进来。
但肖福和所有服侍的太监、宫女都跪倒在地面色如土,有那胆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垂泪啼哭。
国破山河,远都将军之祸历历在目。
建德帝面色铁青。
他执掌的大周灾祸频发,无一日安宁。
江淮水患才过去半年,西北失而复得的土地又被夺走,那原先以为天大喜事的大战,最终都白白做了衣裳。
尽皆空欢喜。
天亡大周,天亡大周!
是天存心要亡他大周国祚!
建德帝面无表情,缓缓扫视过殿内齐齐跪倒在地的众人,天色还灰蒙着,远未到臣子上朝时间,而且,今日是正月第一日,大周举国上下都在休沐,但他似乎已经听见了远处宫门洞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正在快速接近。
臣子们又要指着鼻子让他下罪己诏了。
建德帝如是想道,心口一窒,“噗”一声吐出大口鲜血,白眼一翻,整个人向后直直栽倒,殿内尖叫声刺耳,掀翻了整座皇城。
建德帝昏迷的消息从宫内传出来的时候,北胡叛乱的奏报也传满了整个上京,人人惊惧不已,上京街道乱作一团,再不复昨夜除夕欢庆喜悦。
谢春庭更是在第一时间入了宫。
北胡蛰伏许久,来势汹汹,胡骑兵马直接撕开防线之口,剑指上京,过临域山、剑门关几道,便可直入大周国都。若无骠骑大将军苦苦支撑,现下臣民们已要奔逃四散,重回大周开国临安地界偏安一隅了。
奚叶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三皇子府内的仆从尚好,还能保持一丝理智,姜芽也在竭力控制局面,见奚叶醒来还能扯出一抹笑:“大小姐醒了。”
但奚叶已经从她的眼神中知晓了一切。
北胡,真的反了。一样的此时此刻,一样的乍破惊变,一样的人心惶惶。
奚叶甚至笑出了声,那笑意幽寒,简直失却了她一贯的温柔面目。
意料之中嘛。
她也算总结出天道书写剧本的规律了。凡有利于殿下的皆保留,凡不利于他的皆改变。
没了宋林,就会有江淮水患。
士族依旧攀附,西北叛乱如约而至。
未来种种大的走向,恐怕也不会变。
不过倒也无所谓。
天道执意要唱这场戏,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怎么办。
自然是,乖顺服从咯。
*
帝王寝殿,机要大臣皆齐跪在地,等候刚苏醒不久的帝王发号施令。
建德帝半靠在软枕上,寒眸缓缓扫视过人群,他的眼神落在离得最近的几个皇子身上,此次事发,连一向病体孱弱的谢望澈都赶着入了宫。
他沉默几息,正要开口之际,外头肖福跌跌撞撞跑进来,高举使臣黄封信件,嗓音满是不可置信,打着颤,磕磕巴巴道:“陛……陛下,北胡军队停在了镬耳口外,说要休战。”
休战?
建德帝下意识坐直身子。
边关奏报急切难当,西北一带沿路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都是如出一辙的态势,北胡积蓄良久,声势浩大,节节连胜,几近避退大周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