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肆妄顿了顿，似乎没想到桑琢会提到这个。他沉默片刻，说：“当时……”
  “但是没必要了，”桑琢蹲了下来，靠在树上，看向已经落山的太阳，说，“沈肆妄，你不觉得特别累吗？”
  “……什么意思？”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意思。”桑琢歪头，去看沈肆妄，后者下颚线紧绷着，那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湿哒哒的头发滴落下来，滴落在泥土中，消失不见。
  “我们这么纠缠没意思啊，沈肆妄，”桑琢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明白了，“我们相识于算计，连经过都是被算计的。这样太累了，我说真的，沈肆妄，别纠缠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沈肆妄脸皮绷紧，侧头盯着桑琢：“那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大不了，我就去找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那么期待我的出生，那么喜欢我，我在地下，一定比在人间好。”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半晌，沈肆妄才干涩着说：“他们或许更希望你活着。否则也不会拼了命的带你出来。”
  “没意义的。”桑琢摇了摇头。
  “有意义的桑琢，”沈肆妄张了张嘴，嗓子发干，连声音都哑了起来，“人间也好……我陪着你……”
  “别这样了沈肆妄。”桑琢几乎是叹气。本来就是因为算计而相识，又因为算计而纠缠，这样真的很累。
  “桑琢。”沈肆妄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空洞，像是心口处被人挖空了一样，填充进来的都是雪，都是冰块，透心得凉。他算计了一辈子，稳了大半辈子，但所有感受到的不稳，全在桑琢身上。一次是那突如其来的大火，打断了他所有的计划，让沈肆妄忍辱负重了整整五年；一次是四年前，游轮上，他看着桑琢孤身一人和那狼打斗；一次是两年前，桑琢逃走……
  还有这次。
  沈肆妄觉得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了。他再也抓不住桑琢了。无论用了什么方法，钱、权、地位、关心，甚至是他的命，这些，桑琢根本都不在乎。
  “我……”沈肆妄侧着身体，去抓着桑琢的手腕，气息不稳，“我喜欢你啊。桑琢，你别那样悲观行不行……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的……只要你说……”
  “可是沈肆妄，”桑琢盯着两人交握的部分，慢慢地，将目光上移，落在沈肆妄的脸上，轻轻说，“我都不知道喜欢和被喜欢是什么感觉。”
  沈肆妄浑身一僵。
  “我分不清，我也根本不知道。”桑琢的声音缥缈至极，像是山间的雾气一样，落不到实处，但偏偏，一字一句，都在沈肆妄的脑海中炸起了火花。
  “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坏掉了……坏得好彻底。我都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人了。”
  手心空落落的，等沈肆妄反应过来之时，就见桑琢抽回了手，双膝跪地，对自己认认真真的、又带着哀求，恳求自己说：“所以，别喜欢我了，我一点都不好的，我配不上你，我甚至只是个残废。真的没必要纠缠下去了，四年了啊，沈肆妄，”他叫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改了称呼，一个个地叫，“四爷，先生……”
  先生……
  沈肆妄的手颤着，目光所及之处，就见桑琢给自己磕头，声音恳切：“我求求你了！我没那么好的……如果你不解气，杀了我，我一定不会还手的……”
  天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出来了。溶溶月光洒了下来，将周围昏暗的环境照亮了。薄雾似的，笼罩在森林上空。
  桑琢磕着头，等着沈肆妄回复，但是等了一分钟也没有。他迷茫地抬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桑琢看到了沈肆妄好像是哭了。
  莹莹月光下，将他眼角的那滴眼泪照得格外晶莹。
  桑琢一怔，下意识地想抬起头，却又被沈肆妄扯了过去，按在他的胸口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头顶上，传来沈肆妄发颤的、含着丝丝哽咽的声音：“别看我。”
  桑琢觉得心里堵得慌。没有挣扎，没有动，直到后脑勺上的手收了回去。
  直起了腰，桑琢抬眸看向沈肆妄，后者已经调整好情绪了，说：“渴了吗？我们去有河水的地方，最好能晚上就走出去。”
  桑琢抿了抿嘴唇：“先生……”
  沈肆妄肩膀一颤。他抹了把脸，站了起来，同时弯腰，把桑琢也拽了起来：“认识路吗？”
  “……认识，”桑琢深呼吸一口气，说，“我带你出去，出去之后，就分道扬镳吧。”
  沈肆妄只是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问出了口：“在我身边待着，就这么痛苦吗？”
  “我……”
  “算了，你别回答了，”沈肆妄扯了嘴角，拉着桑琢的手腕，没有让他抽回去，“走。”
  桑琢：“好。”
  但是没能走掉。陈家的人追来的时候，两人就算是绕路也没能绕成功，天罗地网下，他们在一处石头后面，桑琢半跪着，面色凝重地看着沈肆妄肩膀上的伤口。
  是枪伤。
  那时两人正蹲在河边，桑琢正泼着水，把手上的污泥荡涤开，枪声就是在那个时候响的。
  树林里，数鸟乍起。
  千钧一发之际，他被沈肆妄一把拥进了怀里，后者替自己挡了这一枪。
  那时，桑琢大脑一片空白，但反应过来后，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凭借对此地的了解和夜色的笼罩，带着沈肆妄去躲藏。
  他们不能硬刚。
  涓涓鲜血流淌着，很快就染红了衣裳，沈肆妄咬着发颤的牙齿，哆嗦着撕下衣服，用力勒住伤口，止血。
  “你穿我的衣服。”桑琢抬眸看向沈肆妄。
  “不用。”沈肆妄喘了一口气。
  满头的冷汗，跟下雨似的，桑琢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抬起手，用袖子替沈肆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沈肆妄诧异地看他一眼。
  “谢谢你，”桑琢动了动嘴唇，又把手抽了回来，“你应该别管我的。”
  “当初我也这么说过，”沈肆妄靠在石头上，看着不远处，抬了下巴，“还记得吗？”
  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两人贪玩，大半夜说什么要去探险，就去了这个后山。小时候的沈肆妄和桑琢模拟着野外生存，开启“荒岛求生”，本意是玩，结果真迷路了。
  那时候，漆黑的夜晚，沈肆妄就拉着桑琢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到处找出去的路。
  窸窸窣窣的环境中，还能听见桑琢低低的抽泣声。
  “哥哥我们不会死吧？”
  十一岁的沈肆妄头也没回，依旧紧紧攥着桑琢软乎乎的小手：“怕什么。阎王不敢收。”
  “阎王是谁”
  “鬼。”
  “……”
  桑琢被吓到了，直接扑过去，抱住了沈肆妄，“哇”的一声，就哭了：“要是有鬼怎么办？”
  沈肆妄抬手就把人拽开了，绷着脸皮，格外严肃地给他擦着眼泪：“不是还有我吗？你怕什么。要真遇到鬼，我给你拖着，你跑不就行了……嘶，这眼泪怎么擦不完了？别哭了。”
  桑琢用力抹了两下眼泪，说：“我不哭了……我不怕了。”
  “真的假的”沈肆妄挑眉问他。
  “哥哥不怕我也不怕，”桑琢抱着沈肆妄的胳膊不撒手，“我帮哥哥拖着，哥哥跑。”
  沈肆妄乐了：“你这小身板能拖住吗？万一它把你吃了怎么办？”
  桑琢眼泪又掉了下来，呜咽：“那哥哥就能跑得更远了……”
  “小笨蛋。”沈肆妄不逗他了，蹲了下来，“上来，哥哥背你。”
  “不要，”桑琢摇头，“我不给哥哥拖后腿。”
  “你能有多重听话，上来。”
  “我就不要。”
  “……”这犟种。
  后来，桑琢被蛇吓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沈肆妄就过去追他，结果踩到了蛇，被咬了一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沈肆妄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被哭声吵醒了。目光中，他就看着桑琢一边给他吸伤口，一边哭，眼泪啪嗒啪嗒的，哭得好可怜。
  沈肆妄当时就吓得毛骨悚然，掐着桑琢的后脖颈就把人往后拽了一下，吼道：“不要命了是吧这伤口要是有毒怎么办？”
  “哥哥你终于醒了，”桑琢哽咽起来了，抽抽噎噎地说，“我以为你死了……”
  一股怒火就这么没了，沈肆妄哑然。他从小时候起，就是狂放不羁的，天不怕地不怕，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用土话说，就是野得很。但偏偏这一次，沈肆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小屁孩。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沈肆妄语气生硬，抬手就把人拥入怀里，干巴巴地说，“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我哭丧呢……算了，你还是哭吧。”
  万幸，蛇的毒性不强。
  出院那天，沈肆妄就拉着桑琢的手，心疼地给他擦药：“你应该别管我的……嘴都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