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不执灯      更新:2025-09-16 09:05      字数:3311
  病房里人声喧闹,护士走进走出,方与宣一面要听郑宇和老堆哥互相嚎叫,还要照看着站在后面的丛风,生怕有人把这位才拆石膏的病号磕了碰了。
  丛风看他忙作一团,便拍拍他的腰,在耳边低声道:“我去车里等你,你们聊吧。”
  方与宣一把拽住他:“你就在这儿呆着。”
  他俩还没拉扯过一个回合,老堆哥也瞧见他身后的人,扬声招呼道:“哟,都来了?”
  郑宇适时脱身:“叙旧吧,你们看着点他,我去拿药。”
  最咋咋呼呼的人走了,气氛竟然没有冷场,方与宣看着床上的人,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二人对视良久,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你侠姨怎么样了?”老堆哥的音量微微降下来,那双精明的眼睛也闭上,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姿态竟然有几分悠闲。
  方与宣站在床头,挑着好听的部分说:“过得不错,赚钱了。”
  老堆哥哼哼两声笑着,似在回忆些悠远的过往,叹气般说道:“当年你们搬走,都没知会我一声,等我回去一瞧,人走茶凉,看得心里一阵哇凉,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着你,也算是弥补点遗憾吧。”
  方与宣没有说话。老堆哥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说:“你侠姨出事儿那单生意,全程我都瞅见了。那人来店里寻她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拿的瓶子我打眼一瞧就晓得是开门货,那种成色的好东西,不去嘉德、翰海,跑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拍卖行,怎么想怎么有诈,我那时候跟你侠姨说了,她没听进去。但凡我再多念叨几遍,是不是就没后头这些事儿?”
  “跟你没关系,是我舅妈自己鬼迷了心窍,当时谁都劝不动。她后来也没怪过谁。”方与宣低声道。
  老堆哥还是笑,他睁开眼睛,望着病房的灯罩,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与宣也沉默。侠姨出事那年,他十五岁,在准备中考,办了住校,只记得那个月家里氛围怪异,像一根绷紧的弦,无形的砝码层层施压,最终在某天下午崩断,他忽然接到了远在异地的父亲的电话,说要转学了。
  后来才知道,是舅妈被一个拍卖行的朋友骗了,那人和舅妈处了两三年,本以为值得信赖,跟着对方混,负责当拍卖行与委托人之间的掮客,合作一段时间一切顺利,佣金赚得盆满钵满,最后接手一单大生意,花卉纹玉壶春瓶。
  那年头皮包拍卖行泛滥,朋友如往常走了一系列手续,上拍后遭恶意抬价,巨额成交,落锤后没几日,整个行当卷铺盖走人,报警都抓不着,委托人被坑得财货两空,上门问侠姨要货,没货只能赔钱。
  这事情闹得惊天动地,整条道的人都听说侠姨被人坑了,这一坑就再爬不起来,铺子卖了,人也离乡另谋出路,一走就再没见过面。时过境迁,也只变成老古玩行当的一桩谈资。
  拙劣的骗局毁了一个家,方与宣自此踏上颠沛流离的求学路。
  他被从学校接走,直接去了车站,最后都没有回一趟老店,也没来得及与同学好友道别,联络并不便捷的时代,见不上面,也就只能为友谊画上休止符。那日一别,许多人这辈子都没再见。
  方与宣其实习惯这种快餐友谊,他小学时跟着外地工作的父亲,读了两年被送回户籍地,初中时舅妈一家搬家,他也跟着不断转学,一来二去,他的生活圈被反复揉搓变形,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厌恶极了不稳定的生活,踏上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时,望着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只想到老堆哥店旁那道沉默的身影,麻木又茫然。
  老堆哥转过头,细细看着方与宣的脸,在一寸寸寻找着少年时的影子,口中念叨着:“他们那天来砸店,青花凤尾尊,海水龙纹罐……全碎了。要打要闹,别对着宝贝撒气啊。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侠气了那么多年,临了真遇上事儿,倒是怂了退了。退一万步说,那店里的物件儿要是都还在,转手也能填补上大几十万。”
  方与宣想他知道为什么郑宇喊他今天过来了,这事情是老堆哥心里一根刺,不是太大的事,是最细最软的鱼刺,扎得久了也没感觉,渐渐也就淡忘了,可一提起来,手指拨弄过去,还是会带起一阵痛。
  任谁也知道这种灾怪不得旁观者身上,老堆哥介怀的不是自己袖手旁观,是这群孩子喊了这么多年的“哥”。
  他从前也是叱咤风云,名号响当当,放在年轻时遇到这种事指定要上去拦一把,多管点闲事。可那时候他自己的孩子也才念小学,生活刚刚稳定,有了牵挂,侠肝义胆就都被拴住了。
  这种微妙又没道理的芥蒂,本并不需要有人开导,只要方与宣出现在他面前,那些难言的别扭便自行迎刃而解了。
  “我都不知道,你惦记这些事这么多年。”方与宣笑了笑。
  老堆哥沉默了片刻,也突然笑了,这回眼角堆起来的是豁然和放松,他斜眼睨着方与宣,如从前那般对他道:“我跟你侠姨认识那么久,真走了,其实也就电话簿上一串数字的交情,我上哪晓得你们过得咋样?”
  他说罢又扬起下巴指指他身后的人:“这位阿sir也是久未见面,今日怎么也大驾光临?胳膊怎么弄的,我看有伤?”
  方与宣说:“阿sir拍警匪片,被砍了。”
  “哟我操。”老堆哥终于把那两只眼睁开了,睁开其实也不大,但亮堂,他撑起身子就盯着丛风看,上上下下看好几遍,“你宝贝弟弟跟我说,你上的那个班是负责抓会计的,怎么抓成这样了?”
  “什么抓会计,你听他乱说。”丛风有些无奈。
  老堆哥心情很不错地朗声笑,又重新躺回去,喟叹一声:“真是缘分,小时候那沈阳道拢共几十号人,你们脸对脸,也没认识,长大了人海茫茫,倒是认识了。”
  他说完又哼了一段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他哼完郑宇才跑回来,举着自己的手机,说老堆哥家的十岁神童自己点了个全家桶,留的是他的电话,刚骑手打电话说马上送达。
  老堆哥不唱了,扯着嗓子骂了几句,骂一半又笑了。
  郑宇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方与宣和丛风知道,是想到以前那条热闹的街了。
  老堆哥笑完嗓子有点哑,他对方与宣说:“别怪你爸把你寄养出去,也别怪你舅妈带你四处奔波,小时候我看你不爱讲话,心里不落忍,但没法说,那么小,没有让你体谅大人的道理。现在长大了再说,你也能释怀了。”
  其实没办法释怀,但他可以理解,毕竟谁也没有错。方与宣点点头,说:“我知道。”
  “我看也是知道了,都能跑来开导我了。”老堆哥指点完一个,又指点另一个,“倒是你,不爱讲话的现在变成你了。长大了就都放过自己,跟家里亲不亲都无所谓,该咋活就咋活着,嗯?”
  丛风靠在墙边低头看他,要是放在从前,随口答应一声也就过去了,可今天不想随口答应,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真听进去了,又或许不是今天听进去了,只是到了今天才明白。
  方与宣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家庭只是组成零件的其中一块,别被这一块儿搞得其他块儿也碎了。
  丛风说:“少操点心,你这胯,先想想晚上怎么上楼吃你孙子的全家桶吧。”
  老堆哥闻言,立刻骂了回来,说他没大没小的,怎么几年不见嘴这么毒了。
  方与宣在一旁听着,拌嘴全没进耳朵,只盘旋着刚刚那一句“长大了都放过自己”。
  他们二人现世的境遇与前世大差不差。上辈子丛风独自长在军营,没人教没人管,给口饭吃,自己摸爬滚打。
  而他生母早逝,生父不亲,被继母养大,只教他要不矜不伐、不骄不躁。
  成亲后建府自立门户,那时两人都年轻,没学会为了从前的遭遇放过自己,自己也拧巴,对爱人也拧巴。
  好在这辈子见面时都更成熟些,好歹学会坦荡相处了。
  病房内仍是一片热闹,郑宇在叽里呱啦地讲着出院后注意事项,老堆哥听着,嘴里又不正经地哼起来,唱的还是这首《潇洒走一回》——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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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郑宇和方与宣各开一辆车,载着两个病号各回各家。
  安顿那二位胳膊腿不方便的在医院门口等着,他们去取车的路上得了段独处的时间,方与宣看出来郑宇憋着一肚子问题,在医院一直忍着,此时还在贼眉鼠眼地偷看他,便干脆说:“想问什么?”
  郑宇有些尴尬:“我没想到你跟我哥一起来的。”
  方与宣承认得倒是很坦荡:“我本来约他一起吃晚饭,你来电话,我们顺路就过来了。”
  见他说得自然,郑宇故作轻松地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