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作者:红蕖      更新:2025-09-16 09:30      字数:3331
  谭玄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然而如同常喜公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样,温容直也没有回答。温容直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有些事,等你俩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谢白城更觉得奇怪了,实在无法按捺,问出了他心底的担忧:谭玄人还好吗?
  温容直说,还行吧,恢复得不错。之前常喜公公派了人专门去保护他,知道乔青望已死的消息后,他自己主动要求把所有人都撤走。现在他一个人在庄子里生活,听说过得还挺不错。
  听他这么说,谢白城心下稍安,终于能沉下心来养自己的伤。
  现在他人已经在潞山了。离那个山中的庄子也越来越近了。
  谢白城在一处岔道前,掏出温容直给他画的简单的地图,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选了其中一条,策马徐行。
  山麓间种了许多果树,此刻蜂舞蝶飞,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时不时也能见到带着草帽的村人在树下除草施肥。
  谢白城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花叶芬芳的山间空气,抬头眺望着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他忽然想起了乔青望。这个美好的春天里,这幅如画的风景中,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目光又顺势滑落到腰畔悬着的浮雪上。
  他还是没能坚守住他曾经的诺言,他没有能真的把乔青望交给律法去裁决。可是……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谭玄的理想,当然是崇高而美好的,就像把这个理想赋予他的那个人。
  但就如同那个人早已如露水消逝般,这个理想……这个理想在现实面前,晶莹透亮,却又脆弱易碎。
  说到底,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这律法,是天子的律法。
  晋王见谭玄和屿湖山庄被阴谋针对,以为有机可乘,可借江湖势力之手除掉谭玄,从而使屿湖山庄顺利落入手中。乔青望则以为有晋王可做靠山,自己尽可无虞,然而不料事情进展不顺,栽赃失败反致暴露之后,晋王则为了撇清干系,把他抛下不管。
  但常喜公公既奉圣令出宫,当然目的就是要查出背后的所有隐情。然而真的要沿着火药来源一路查下去的时候,调查却又戛然而止了。
  乔青望是一个可以死的人,而有的人,是不可以被查到的人。
  那么就让可以死的人的死,来为一切画上句号吧。
  而他,他可以以此换来他全心所冀的一个希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
  **
  沉思间,马儿已经慢悠悠地走过了脚下这条小路,走进了小山村的村口。
  几棵桃树婀娜地立在道边,一条清澈的小溪由上而下潺潺流淌,家家户户的房子外面扎着木头篱笆,篱笆边生着些明黄浅蓝的小野花,时有蜜蜂和粉蝶在花叶间穿飞。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溪边钓虾,听见马蹄声,都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他沿着村中的大路慢慢向前走,屋舍从疏落到密集,又从密集到疏落。到了村子的尾端,一座原木栅栏环绕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眺望了那座小院很久。
  小院里有一间主屋,两间厢房。砖砌的屋墙似已有些年头了,从砖缝间顽强地钻出了几丝细草。主屋的窗台下堆着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旁边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另一边厢房和主屋间,搭了个棚架,棚架下有两口水缸。小院的一角,甚至有一小方菜畦,里面整整齐齐地种着些精神抖擞的青菜。
  这是一处有人生活的房舍。
  谢白城下了马,他小心翼翼地把缰绳拴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枣树上。然而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让他系了两三次,才终于系好。
  马儿似乎很满意这里的环境,安静温顺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啃食着地上的杂草。
  谢白城转身,一步一步,向那小院走去。
  柴门虚掩。
  谢白城抬手,轻轻放在门扉之上。
  一阵风吹过,四野传来草木的清香,枝叶沙沙作响,浅粉色的杏花花瓣如雪片般在风里轻盈飞舞,悠然纷落。
  万物好像都在静静等待,等待生长,等待繁茂,等待缔结出饱满充盈的果实。
  他推开了柴门,柴门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响。
  恰恰好的,屋门在这一刻竟然也被推开了。
  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盆。
  他站住了,没有动,那个人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一辈子,那个人看着他,微微偏了一下头,笑了:“你来了?”
  他也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来了。”
  谭玄看着确实还可以,变化不大。略微瘦了些,下颌有点胡茬,看起来就有点憔悴,但精神似乎不错,也看不太出重伤的痕迹。
  他打完招呼就转身走到了柴垛边,弯腰把手里的木盆放下,然后抽了几根木柴夹在左边臂弯里。
  谢白城斜倚在柴门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直到他直起身,转头叫他:“站门口干嘛,进来吧。”
  语气平常得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从来不曾有过近乎死别的分离。
  谢白城就走进去了,走到他身边。谭玄笑了笑,用空着的右手往院子里划了一圈:“怎么样,还成吧?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不?我都没想到,我还有点种菜的天分呢。”
  谢白城笑道:“你怎么不再养几只鸡,再喂头猪?日子更红火了。”
  谭玄一边推开门一边道:“那不成,鸡太吵了。猪……我喂饱自己都不容易了,哪有本事做猪食?肯定得饿瘦了。”
  谢白城跟在他身后踏进屋里。屋里陈设非常简单,就是寻常农家的木头桌椅,堂上正烧着个炉子,炉膛里柴火不多了,上面蹲着个被烟熏黑了一半的铜水壶。
  谭玄蹲下身熟练地把木柴塞进炉膛里,拨了拨,火立刻旺了起来,卖力地包围着水壶底。
  “你坐。”谭玄说。
  谢白城就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了。他扭头观察着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斜靠在墙边的乌沉沉的朔夜。
  “元宵那晚……是你吗?”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谭玄答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就是想见你……实在是太想见你,才求了师父让我趁着元宵人多热闹去看了你一眼。”谭玄说着,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了两只碗,并一个瓷罐子。
  谢白城没有说话,他看着谭玄拿着瓷罐子又走回来,揭开水壶盖,从罐子里拿出一个小茶团,捏碎了洒进水壶里。
  一股清香立刻散逸出来。
  谭玄低着头,用茶勺搅了搅:“碗是粗糙了些,不过这茶团是我师父从宫里拿来的,寻常可喝不到。你凑合着尝尝。”
  他倒了一碗茶汤送给谢白城,在他伸手接时还叮嘱:“小心烫。”终究没给他,直接给他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刚煮好的茶当然烫,谢白城看着他缩回递茶的左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左耳有些变形,皱起了一块,刚见面时,谢白城就发觉了,现在离得更近,就更清晰地看见了左耳边有一道往脸颊延伸开的、近两寸长的深深伤疤。
  这伤早就痊愈了。但看在他眼里,却像刚刚在他心上割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为了掩饰低下头尝了一口茶汤,的确不是凡品,清香柔和,回甘明显,显出一种跟这处小院格格不入的富贵气息。
  “好茶。”他赞了一声。
  “是吧。”谭玄淡淡笑了,“这是他拿来给我赔罪的。”
  “赔罪?”
  “嗯。”谭玄说着,目光望向依然跳动着的炉火,“我知道他让你加入屿湖山庄后,跟他发火了。他就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谢白城笑了一下,末了又低下头:“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跟你师父发什么火啊。”
  “你是伤心过了头,他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啊。”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过了头?”谢白城蓦地抬头看向他。
  谭玄脸上浮起一丝讪讪,摸了摸后脑勺没敢说话。
  “我那时加入屿湖山庄……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只有这一件事是在眼前的,能支持着我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你不明白吗?”
  谭玄低下了头,手指抠了抠桌面,闷声道:“……我那时候一直在昏迷着,如果我醒着,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
  “你到底昏了多久?”无论常喜公公还是温容直都不肯告诉他谭玄伤势的具体情况,他只能来问当事人了。
  谭玄苦笑了一下:“快两个月。刚醒过来的时候,路都不会走了。”
  谢白城睁大眼睛:“这么严重?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还活着不是吗?还能跟你面对面坐在这里……这还不值得笑出来吗?”谭玄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看,小时飞他,连再笑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