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作者:
红蕖 更新:2025-09-16 09:30 字数:3323
他的生活就这么面目全非了。
大哥变卖了他们寒薄的家产,安葬了爹娘后,说他们还有个大伯,不过是在异乡。大哥要带他去投奔大伯。
本来以为只要找到了大伯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但是,但是谁能想到,现在大伯没找到不说,连大哥也……大哥也……
大哥也会“死”吗?
这个字使小小的孩童内心震颤了起来。
虽然他年纪还很小,但他也知道,大哥是他目前能指望上的唯一的亲人了。倘若连大哥都没有了,那他、他该怎么办呢?!
光是想到这无边无际的世上就再也没有他认识的、能保护他陪伴他的人了,他就害怕得恨不得大哭一场。
但他又不敢。
如果真的哭了,好像这件可怕的事就要成真的了。而死命忍住不哭,盯着草稞发呆,时间就好像能停滞住,他怕的事就不会到来似的。
但大哥的烧好像越来越高了。
他一开始还忍住不出一丝声响,然而此刻他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声。
“水……水……我好渴啊……”
谭小五慌忙爬起来,他看着大哥干裂的嘴唇,着急地四处瞧了瞧,最后鼓足勇气说:“哥,我去给你找水!你、你等一下啊!”
大哥没有回应他。他站起身来,去寻找干净些的、能入口的水。
等他好不容易用一片大树叶捧了水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连哼都哼不出声了,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脯不断地上下起伏。
他小心翼翼地把树叶凑到大哥嘴边,看着大哥贪婪地一口一口吞下水,他心里觉得了稍稍的安慰,也受到了一种鼓舞,他也是能做些事的,他也是能照顾大哥的!
只是、只是……唉,此刻郎中是不用想了,绝对不可能有的,但如果能有口热乎乎的吃食,让大哥填饱肚子,就应该能有力气,人有力气了,病就能好了。
可是,到哪里才能弄到食物呢?
这实在太为难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了。
他用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跑遍了附近的每一块地,也只找到了一些树皮草根,采到了一些可以入口的柔嫩的树叶。但是大哥已经吃不下这些东西了。他绝望地把树叶塞进哥哥的嘴里,但哥哥根本没有咀嚼的力气。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自己嚼着叶子,把嚼烂的叶子吐出来再塞进哥哥嘴里,然而那团烂糊糊的绿色只停留在哥哥的唇齿间,始终没有被咽下去。
他哭着用小手去往下塞,一边塞一边嚷:“哥、哥,你吃呀,吃了才能有力气啊!”
哥哥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喉头努力地动了动,绿糊糊终于滑下去了。他大喜过望,又如法炮制,喂哥哥吃了十几口下去。
他以为看到了希望。
但这“希望”根本不足以拯救哥哥。
哥哥在两天后死了。
哥哥死的时候,脸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大哥以前是家乡十里八村有名的俊朗少年,又勤劳能干,总有女孩子送他些点心、果子,只不过大半都进了谭小五的肚子。但这个时候的大哥,整个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脸色更是青黑得可怕。
大哥在死之前,突然久违地睁开了眼睛,已经饿得头脑发昏的谭小五猛地清醒过来,抓住哥哥的手,以为自己全心全意的祈祷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他艰难地、但依然是激动地说:“哥,你觉着好些了吗?有力气了吗?”
但大哥只是很用力、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像一把铁钳子。
“小、小五……”大哥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中,极为艰难地吐出了声音来,“大哥……对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你……你要活下去啊!”
大哥的眼中忽然绽出极为骇人的光来,谭小五本能地害怕了,想逃开,但大哥的手把他钳得紧紧的:“小五!你要……活下去!活……活!”
气流穿过大哥似乎已经干裂了的咽嗓传出来,像是一种可怖的野兽嘶鸣。
谭小五突然就不害怕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哥哥,看着他眼里那骇人的光芒忽然消失,看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彩从他脸上熄灭。
大哥紧紧钳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脱了。
他抬起小手,包裹着大哥的手,把它轻轻、轻轻地放在草叶上。
他蜷起身子,睡在了大哥身边。
大哥死在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里。
夜风在轻轻吹拂,吹动着草叶沙沙作响。
谭小五睁着眼睛,注视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他想,他该怎么遵从大哥的话,活下去呢?
但他还真的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天,当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路上的灾民又是在往一个方向急急地赶。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人们的议论,才听明白是说官府在前面县城外设了赈灾的粥棚,每个人都能上那领吃的。
他毫不犹豫地爬起来,摇晃着虚软无力的双腿,往大路上走。
他甚至没有再看大哥一眼。
因为大哥最后的叮嘱是要他“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要活下去!只有他活下去了,爹、娘、大姐、大哥才不会被遗忘,只有他活下去了,他才能有机会去弄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会遭遇这一切!
他跌跌撞撞地跟上了人群。
日头高升,毒辣地晒着这群在土黄色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羸弱不堪,但仍旧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追寻着那一丝生的希望。
还好,这一次,生的希望是确实存在的。
一排柳树背后,的确有一片临时围出来的场院,一群穿着号衣的兵丁整齐地在外面列着对,防止人群过度的拥挤和冲撞。
灾民们已经把这一处场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青绿官服,一边擦拭着满头汗水,一边对着人群大声嚷嚷:“不要挤!排好队!都有吃的!都有吃的啊!乱挤的人给我拉出去!”
谭小五的神智几乎已经不清醒了,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只凭一口气撑着的,让双腿把自己带到了这处场院前,然后继续跟着人群一起,排进了一条蜿蜒绵长的队伍里。
队伍前进的速度倒不是很慢。等到进了场院里面,整条队伍分成了八股,一共有八个施粥点。不停的有兵丁或者杂役来回穿梭着,粥棚里一直飘荡着袅袅白烟,传出一阵阵米面甜美无比的香气。
光是闻一闻这久违的米面味,谭小五就好像获得了几分气力,更不要说看到旁边空地上,到处都有灾民或站或蹲,大口大口喝着粥吃着馒头,所有排队的人都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目光都像被钩子死死钩住了,怎么都收不回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每一瞬都是那么煎熬,终于轮上谭小五领粥饭了。
面前架着的,是一口比他还要高的大锅,旁边的长条案上,摆着好几摞高高的蒸笼。
分发饭食的人一眼没瞧见人,伸头望了望,才看见他,就问:“小孩儿,就你自己?你家人呢?”
谭小五都快急死了,两眼死死盯住那蒸笼,闷声道:“没有!”
那个人倒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造孽啊”,接过他递来的竹片筹子,低头给他盛粥。
按规矩,成年人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小孩儿也是一碗粥,但碗要小些,半个馒头。
那人把粥碗递给他,另一人递过来半个馒头,谭小五伸手接了,毫不犹豫地就狠狠一口咬在馒头上。
但高粱面的馒头实在干的厉害,谭小五一下子被噎住了,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直往外突。他赶紧喝了一口粥,一股米香伴着热气一下子冲进他的体内,既把馒头冲下去了,也把生机重新冲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吃,还没走出十几步远,这些吃食就全都下了肚。
暖和和的、真正的食物在肚子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照在脸上的阳光,甚至都不再觉得毒辣酷热,只觉得洋溢着无穷的生的力量。
但他还没有吃饱。
半个馒头实在太少了,那粥也稀得可怜,连一个六岁男孩的肚子都填不饱。
所有人都觉得没吃饱。他们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们都只想把眼睛所能看到的任何食物都填塞进嘴里。但手执兵刃的士卒们帮助他们克制了自己的这种欲望,同时有人不停歇的宣传着“每人每天可以领两顿饭”,让他们保持住了一点耐性。
谭小五无比留恋地舔干净了碗边的每一滴粥,然后转身去还碗。
还碗的地方在每一个粥棚后面都有,有人收碗,有人在不断地清洗。
谭小五把那个粗瓷碗递过去的时候,收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也瞧了谭小五一眼:“就你一个?”
谭小五“嗯”了一声。那人却忽然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在接过碗的瞬间,悄悄塞给了他半块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