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看起来像哭了？疼吗？”
  “有点，”温子渝有些羞赧，“现在好像更怕疼一些。”
  陈泽清环视房内一圈没察觉到异常，又坐在桌边继续审问：“赵岚答应你跟我来，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你别生气，我是担心才问......”
  温子渝不知怎么失了神，手伸到半空险些把陈泽清抱在怀里。那人冷不丁说到“赵岚”，她才突然醒过来，手随之尴尬地悬停在那。
  陈泽清见状一乐，她抓起温子渝的手贴在脸颊上：“装什么，想摸就摸呗，我可不会告你性骚扰。”
  “......”
  温子渝的脸色比吃了广东大蟑螂还难看，“啪！”一声，她轻轻地扇在陈泽清脸上：“你是老板，我哪敢呢。”
  “哎哎哎！谁家老板天天吃大嘴巴子！”陈泽清见她走出去，刚要追却被门后一张贴纸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张常见的A4打印纸，上面画满了1cm见方的格子，每个格子都有日期，day by day，温子渝已耐心地画了几十个勾。
  陈泽清追出到客厅里问：“子渝，那个纸…...”
  “赵医生让我每天给她打电话汇报，这下放心了？”温子渝晃着冰杯，“你比ITIA严格，我不敢造假。”
  送走陈泽清，她在房间呆坐到日落。傍晚时分气温偏低，温子渝套着卫衣走到阳台上打电话。
  “见一面好吗，我有事要问你。”
  “好。”对方回答得十分干脆，直率地让温子渝有些惊讶。
  团队所在的训练基地位于蒂比达博山脚下，环境清幽风景优美。她们约在山谷步道附近见面。
  林清远穿着一件暗黄色冲锋衣和黑色登山裤，看上去不像是赴约更像是出门运动。温子渝远远地冲她招手。
  “有点冷吧？”林清远走过来时仍旧笑笑的，像极了七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还好。”温子渝转身走上阶梯，沿途路灯忽闪几下亮起，点燃一条登山的路。
  “一直没来及地问，你过得好吗？”林清远边走边问，像是跟邻家妹妹拉家常似的，“我猜你也想问吧。”
  温子渝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塞了一团海绵，吸满了沉重的海水在晃荡。
  她踌躇良久才答到：“我听陈泽清说，你三年前来她这里做队医。”
  林清远大方承认：“是。那会儿我刚从医务管理处离职，张峰教练推荐我来的。”
  温子渝被海水堵得快要窒息，她不想继续无聊的客套，忽然立定转身盯着她，问到：“你认识我妈吧？她叫华兰。”
  林清远还停在刚才的闲谈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死死地盯着温子渝的卫衣带子，银色的金属坠子反光一闪。她过了几秒钟才张口：“我不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一般人听到不认识的人，大多是说“不认识”三个字。过于强调主体“我”和客体“她”，正是典型的说谎表现。
  “是你说的吧？我跟陈泽清的事，”温子渝盯着她又问，“为什么？我不懂。”
  林清远的眼底升腾起一阵雾气，把她的慌乱浓浓地遮盖住，她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疑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哦，那算了。”温子渝不想纠缠，她只是想问而已。
  想问的人有权利问，不想答的人也有权利不答。全凭自觉。
  “那我们还要往上吗？”温子渝紧了紧卫衣领子，觉得有一股凉气森森地从头上降落下来。西班牙的春天还真是挺冷的。
  “回去吧。”林清远低声说。
  两人又掉转方向往下走。温子渝跟在她身后高出两三个台阶，刚好把她的背影看个完整。
  没记错的话，她今年32岁，但始终是一副温柔清丽的少女姿态。以前在国家队大家都觉得她年纪轻但医术熟练，经常猜她是不是神童班毕业。
  林清远作为医师助理从来不敷衍应付了事，对每个队员都一视同仁。因她年龄跟队员们相近，很多事情大家都愿意跟她说。
  温子渝排除了一遍又一遍，曾经想破头都想不出到底是谁跟华兰说的那些话。陈泽清最怕华兰，不可能说得出口，张琦和路雨鸣不认识华兰自然不会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在队内的事。
  温子渝唯独漏掉了她。直到今天中午林清远无意间脱口而出“你妈”两个字，温子渝被重重地楔了一下。
  没人知道华兰和温子渝最后说了什么，林清远却知道。
  温子渝闻到一种山间特有的腐植气味。白天阳光暴晒使得森林内部蒸腾出水汽，水汽混合着腐植的气味让人深呼吸之后冷不丁清醒。
  她过了那种凡事都要计较的年龄。有时候计较会重演伤害，那何必计较，她不想没苦硬吃。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解释。
  你叫不醒装睡的人，也搞不懂某些莫名的恶意从何而来。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编剧，她想怎么写剧情还用问你？恶意就是恶意，可没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温子渝轻叹一声，忽然觉得解释与否现在也都不重要了。
  林清远感觉到后背灼灼的注视，这团火几乎要把她烧得原地成灰。她忍着心脏剧烈狂跳，蓦然抬头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无限幽深的小径。猛然回头，她发现身后无人，身前只有大雾。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雾，浓重得化不开视线。北方秋冬季的大范围雾霾，通常代表着一年的暖冬不久后即将到来。
  由于疫情，当年国内一系列网球赛事全部取消，大部分队员只能留在基地训练，日常观看赛事转播解闷。林清远和路雨鸣相约一起看美网赛事转播，说是能看到温子渝和陈泽清。
  她们看的刚好是温子渝那场64进32的比赛。
  “她现在技术很稳定，跟以前一样有想法。”路雨鸣毫不掩饰对温子渝的欣赏，当然也包含一些孤芳自赏的意思。以前大家评价她们两个底线技术孪生，她一直挺得意。
  很快，路雨鸣看出来温子渝的膝盖不对劲，陆续出现卡顿和转向偏离，直到第三盘时，温子渝叫了医疗暂停。
  “她脚踝有旧伤我记得，现在看起来膝盖也不大好。”林清远自言自语，没留意到路雨鸣脸色突变。
  两人藏在洗手间里偷看转播，空间本就狭小，路雨鸣逐渐焦躁起来，林清远从她眉间品出一丝慌乱。
  “没事，她处理完回来了。”林清远轻拍她的肩膀。
  路雨鸣灵动的大眼经常扑闪扑闪就扑到林清远的心里去，她看不得路雨鸣着急。林清远当时28岁，正值青春最浓，她一颗晶莹剔透的心缓缓融化，眼波清澈如水。
  这一切路雨鸣全然不觉，只顾得盯着视频里的那个红着脸淌汗的女生挥拍跑动、起跳接发。
  战况热烈，气氛热烈。人也热烈。
  林清远的心跳“砰、砰”作响，这小小房间如回荡着空谷钟声一般。她咽了下口水，轻轻地凑上前去，闭眼一吻。
  热烈化为静默。皮肤的温度从嘴唇传导至脸颊，路雨鸣心里大惊，感觉像被烫了一下。她愣在原处，脑子乱成一锅粥，面上还强装镇定：“清远......”
  “怎么了？”林清远浅浅一笑，“你不喜欢？”她围上来，进一步散发热烈氛围。
  路雨鸣抬手拦住圈上来的胳膊，急忙解释：“等下，不是......”
  “不是？”林清远愣住，杏仁眼里淌出几分疑惑，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路雨鸣不知作何解释，低下头叹了口气。
  “那你请我来看比赛......”林清远悬停的手用力打她一下，“算了，饶了你。”
  路雨鸣知道她在给自己台阶下，赶紧点头：“好姐姐，是我不好。”
  “......是她吗？”林清远语出惊人，指指屏幕。
  九月的北京深夜已凉，路雨鸣却不住地汗如雨下。这个秘密只有她和温子渝才知道，非要说陈泽清也隐约明白，无论如何林清远不会知道。
  “你......”路雨鸣迟疑开口。
  她话音未落，林清远就说：“你们都没有秘密，瞒不过我。”
  林清远的笑总是像邻家姐姐一样单纯，此时却又透露出一丝审视。不知是因刚才的冒犯还是她本来就喜欢开玩笑，路雨鸣搞不懂她的意思。
  “我先走了，”林清远起身走到门口，“你别看太晚。”
  路雨鸣听见耳机里传来比赛结束的铃声，转头看到屏幕上那人表情不佳，流着眼泪。她暗自庆幸，好歹是赢了。
  隔天，林清远碰到路雨鸣，问到：“怎么样，她进了吗？”
  “进了，今晚继续转播。”
  “......”林清远欲言又止，简短地笑了下。
  直到凌晨3点，路雨鸣都没等到转播开始。她正纳闷着，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林清远发来的。
  【她退赛了。】
  路雨鸣呆愣愣地盯着手机，醒过神后立刻搜索新闻。无奈当时国内形势笼罩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阴影中，体育赛事报道少之又少，她搜不到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