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雪有一种混合泥土的腥、植物的木质调以及微弱的腐殖质味，尤其在雪后初晴、气温回升时更加美妙。这种味道通常被称为「Petrichor」，翻译过来就是“雨土气”。
  此时，那阵大兴安岭的味道又出现了。赵岚心里掀起轻微波澜，面上不动声色。
  “你好，赵医生。”
  赵岚忍不住一抬头，又闯进那双湿漉漉的眼中。对面的人带来梦里熟悉的松林味道，她的心跟着漫山遍野的雪松迎风荡起。
  好久了。
  “你好，周洛文。”
  赵岚还是喜欢叫她的名字，充满诗意。她的英文名是Rowan，是个很中性的名字，恰如她给人的第一感觉。
  赵岚第一眼见到她时，那人站在讲堂第一排桌子的前面傻傻地盯着自己。
  她抬头看见一个女生身穿黑色卫衣加休闲裤，留着干净清爽的短发。当时似乎闻到某种下雨或是下雪的味道，赵岚意识到刚才在最后一排让路的就是她。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赵岚觉得她应该坐在她身边。那人呆傻傻地站着，于是赵岚对学弟淡定地开口，“你去后面。”
  那人坐下来时带起一阵风，赵岚差点连笔都握不住。
  活到人生的第30年，她第一次发现她对自己一无所知。她是心理学专业博士，自然明白异性恋与同性恋的分别，但轮到自己她有点搞不懂了。一个简单的照面而已，你怎么回事。
  整场讲座她都拼命集中精神，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无奈没用，身边那人灼灼的眼神不时地闪过来，烤得她有点发慌。
  讲座一结束，赵岚立刻就逃。
  上课一结束，她也要逃。
  直到那人戴了白口罩一连几周都怒目而视，她隐约觉得是不是有点过了。就算对待毫无关系的学生她也不应该这样，有失教师的水准。况且这大概只是自己一时冲动或者单纯只是激素的影响而已。赵岚不停地说服自己，给自己下了诊断。
  赵岚拦住她的时候做足了心理建设，大不了被交换生吐槽好了，总之这样下去自己都没办法继续讲课。那双灼热的眼睛在第一排炙烤着她，她经常要特别避开这个方向。
  年仅30岁的她从来不打算破坏自己的人生，不想把之前的努力白费。师生关系绝不可以，即使是成年人也不可以。
  况且这个人只是交换生，一学期之后就会离开，她会回到香港，也可能去国外比如新加坡或是美国，总之她和她的人生根本不会有交集。
  短暂的交集不是交集，只是虚晃一枪的平行线而已。多么理智而完美的逻辑，赵岚最喜欢这种清清楚楚的感觉。
  结果周洛文非要把这平行线揪住，再捻成一根。无理取闹。
  大雪之后的冬天很美。北大的雪景更美。
  在雪化的这段时间里，赵岚经常在学校里看见那个穿着厚厚的藏蓝色长款羽绒服游荡的她。这件衣服周洛文就这么自然地霸占了，根本没想过要还。
  每周二和每周五都是赵岚的课，除了社会心理学她还任教一门人格心理学，总之周洛文有关她的课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第一排。从来都是炙热的眼神，下课十分钟都要缠着讨论，直到她走进下一堂课的教室。
  不行。再这样下去万一有点流言蜚语根本受不了，赵岚还要评职称写论文，“失徳”一个罪名足以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失过。
  克己她做到了，但那人不懂这些。她太张扬太年轻，她接受的教育和她完全不同，个性与文化无法互相理解，只能挑明。
  周末她约周洛文去书店。远远的那人兴高采烈举着一只烤红薯跑过来，嘴角沾了一点蜜汁，滑稽又搞笑。
  “赵岚！”
  周洛文只要不在教室就不叫她老师，这也让她头疼。“老师”这个词非常好，它能天然地把两个人隔绝在一个安全地带，时刻提醒克己复礼的重要性。
  赵岚盯着黑色毛线帽下面的脸，这双眼睛真是看狗都深情。她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把目光移开：“走吧！”
  “今天买什么书？”周洛文还剩两口红薯，着急吃被烫了一下，“斯哈”两声。
  “这边很多简体书翻译过来都有删减，不如你等我回香港买给你，到时寄过来。”
  赵岚忍不住心里一动，匆匆拉着她走过红绿灯。图书大厦对面有一家名为“Fate”的咖啡馆，她顾不上手里这人烫得呲牙咧嘴，赶紧闪身进去。
  这家咖啡馆的精妙之处并不在于咖啡好喝，而是一整栋建筑之中存在若干个颇具设计的活动区域。上下共三层，第一层是大厅公共区域，第二层是书咖，第三层是由若干个小空间隔开的私密聊天区域，适合朋友一起喝咖啡谈心，给足安全感。
  “两杯美式。”赵岚点单后自顾自往三楼走。
  那人把帽子一摘也跟上去。周洛文饶是穿着那么土的长款羽绒服，仍旧吸引了不少女孩的目光。她1.75的身高放在普通人里也算拿的出手，衬上一双亮眼和粉白皮肤，不用涂口红都一直鲜嫩的唇角，谁都会多看几眼。
  赵岚顶着一副扑克脸：“你交换时间过完寒假就到期，这段时间不要再找我好吗？”
  “为什么？”
  “......”赵岚不知该怎么解释，既不想打破她的自尊心又不能说得太隐晦。
  “我明白了。”那人端起咖啡嘬了一口，低着头。
  赵岚放下心来，没想到这么顺利。
  “我想问一个问题。”没想到周洛文还有后手，她抬头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
  赵岚立刻感到如芒在背，硬着头皮问：“问什么？”
  “等我回了香港，你还会跟我联系吗？”
  “......”
  赵岚被这几个字冻住，她从没想过她要问的是这个。她甚至连周洛文要问“你喜欢我吗”都预设了一遍，就是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
  如果她问我喜不喜欢她，我一定会说不喜欢。又直白又干脆，既保护我也保护她。更何况我连自己喜欢男的女的都没搞清楚，我哪知道我喜欢什么。
  “会吗？”周洛文又眨眨眼，“你说嘛～”
  她还要撒娇，真受不了。
  “不会。”赵岚努力扮演着冷漠疏离的老师，对自己的演技无比自信。
  “好。”
  周洛文像一阵风似地起身，一道蓝色的闪电消失不见。
  赵岚坐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她沉默着把咖啡喝完，直等到预计再也不会半路碰上她。
  她走下楼去书店买了一本书。今天约好来逛书店，不买一本好似也说不过去。似乎这样就能把今天的真实目的给模糊掉，以后想到今天就看这本书。这本书得买一本让人开心的，毕竟她可能会经常想念。
  《美丽香港》，这本很好。你回到了香港，那我也会偶尔会去书里看看。
  直到春节前放假，周洛文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她的视线里。赵岚觉得很好，好清静，好...就还好吧。明天要回大兴安岭，她需要先飞到哈尔滨，再乘车回到家。
  嗨，香港无雪。但是大兴安岭有数不尽的雪。如果，也许如果有一天你会来看雪吗。
  行李收拾完毕已过十二点，赵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怎么就失眠。她突然想起那本书，遂从床头捏起来翻一翻。
  她又想到周洛文了。一连几周都不见，她原先早已经习惯了一下课那人就拿着ipad来找她看论文，要不就是给她几叠划线批注的资料请她评论，再不就是干脆举着她的书单跟她确认下次书读会是哪一本。
  她俩还发起过一个读书会，结果举行三次过后就只剩下两人。
  周洛文有她全部的联系方式，邮箱，电话，微信，online，skype等等，她有一百种方式找她。但现在都通通消失了。周洛文赌气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生活里，大脑里。等等，大脑里她还不行，毕竟是我的大脑。
  半年的时间其实很短。一个学期不过21周，本来只有42次的见面机会被周浴文无端延长了好久。
  不过再怎么延长现在也到尽头了。明天过后，南下北上，天各一方。下学期开学后又是崭新一页，多好。
  赵岚磨磨蹭蹭地不肯睡觉，想把那人在心里再描几遍。
  突然门铃响了，这么晚搞什么鬼。外卖送错地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住这里的老师忘记修改外卖和快递地址，偶尔会点错东西到这。她套上大衣准备去开门，小心翼翼地从猫眼望了望。
  她的心突然凉了。
  大门外面站的是落了满身雪花的周洛文。她头上，肩上，眼睛里全是雪花，白茫茫一片。
  明天大雪，飞机怎么飞。赵岚头疼。
  她不受控制地哆哆嗦嗦打开门。这扇禁地之门本不应打开，一旦打开就难再合上。可是外面在下雪，我不能把她锁在大雪里。
  她带进来的风里有大雪的气味，干干净净又清清亮亮。
  “在下雪，”周洛文走进来迅速把门关上，“北京今年下了两次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