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38节
作者: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4302
  过去朝夕相处不觉着,如今分开了,方知这酒戒不掉,
  裴家主也戒不掉。
  明怡并未踟蹰多久,很快转身上了城楼,果然又送了不少军报过来。
  城楼文吏整理妥当,交给她阅览。
  周衢亲率精锐已与梁缙中的先锋交上手,双方打得十分胶着,明怡所料不差,东西两路叛军果然不曾援手,是以周衢攻势越发坚决,他越坚决,南军便知朝廷平叛的决心越大,自然也心生动摇。
  周衢也极是老辣,迎头痛击叛军的同时,遣了一队骑手,四处呐喊,
  “陛下有令,参将以下,即刻归朝,免责!”
  此令一出,大大动摇怀王之军心。
  有些举棋不定者,或被迫裹挟作乱之士,一咬牙,便干脆投奔周衢而来。
  局势得到一定程度地好转。
  但梁缙中也不赖,亲自指挥一队弩箭手,对着投奔之人一顿乱射,稳住局面。
  阵前箭雨往来不绝,刀枪碰撞之声震耳欲聋,双方均拼了命要咬死对方,打得如火如荼。
  再看东路,神机营叛将左谦与梁缙中所遣精锐,正猛攻军器监,意在夺取武库,军器监守备虽有五千,面对突如其来的叛乱,也有些招架不住。
  幸而青禾及时率部赶到,她手执长矛,背负弓箭,势如破竹般从后方冲入敌方军阵,长矛舞动间,寒光乍起,但见那矛尖抖出朵朵枪花,忽如蛟龙出海,忽如灵蛇吐信,所到之处,碧血横飞。
  血雾不断在她周身爆开,她身上竟只穿了一件背心软甲,再无他物,软甲早已染成赤红,她却越战越勇,如驱无人之境,一番冲杀后,周遭百步鸟尽人绝。
  她打法过于血腥凌厉,逼得左谦不得不带着人撤退,由此军器监稳住,青禾却是长矛横扫,点了一队骑兵,紧咬左谦身后,“叛乱者死!”
  随着这一声吼出,她将长矛扔给旁侧侍卫,反手取弓搭箭,对准夜色中左谦仓皇逃窜的身影,放出一箭,只听见“嗖”的一声,箭矢撕开尘烟,凌厉而霸道地贯穿左谦胸腔,左谦一声惨嚎,从马背坠下,气绝当场。
  叛军见状均肝胆俱裂,吓得勒停了马,正待下马投降,却见青禾一马当先,打阵中疾驰而过,喝道,“随我杀敌,戴罪立功!”
  众将士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加入朝廷军队,向着梁缙中主力猛扑而去。
  子时刚过,夜幕正是最深沉之时,零星的火把在远处摇曳,滚滚浓烟携着一抹血腥之气一寸一寸漫过天际。
  战事一起,京郊许多小镇山庄均紧闭门户,或携着金银细软远远逃离,或就地悄悄躲入地窖柴房,仓皇避祸,原先熙熙攘攘的小镇漆黑无光,连犬吠亦悄不可闻,一片死寂。
  这便是窦山镇边缘的一个小山村,山村往西南方向越过一处山坡,便是梁缙中和怀王的中军指挥所在,一行人马悄无声息驶来此处,于山坡脚下弃马步行,沿着小道上山。
  打头一人,身上犹穿着昨日定亲那身官袍,乌纱帽因纵马颠簸而微有些歪乱,却丝毫不减其清雅风姿,只见他手中扶着一剑,拨开丛林,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在他身后跟着一黏着胡须的中年干将,正是路上匆匆易容的长孙陵,其余三千虎贲卫甲胄分明,踵迹其后。
  长孙家掌京畿巡逻,对此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侍卫带着这三千兵马避开战场,从一小道神不知鬼不觉插入窦山镇的侧后翼。
  及至半山腰,梁鹤与等人行踪被哨兵发现,值守校尉张弓喝问,
  “何人?”
  梁鹤与立即从藤木中直起腰身,朝山上喊道,“是我,梁鹤与!”
  对方一听是世子爷的声音,顿时大喜,“是世子爷吗?”
  夜色浓黑,两路人马均躲于丛林中,谁也瞧不清谁,梁鹤与定声道,“是我。”
  校尉当即放心,立即着人点了火把,前来相迎,火光映照下,但见来人眉目俊朗,不是梁鹤与又是谁,“世子爷,您可算来了,侯爷等您可等得是心急如焚。”
  梁鹤与压下心头酸楚,勉强笑道,“快些带我去见爹爹!”
  “好嘞!”
  校尉应声之际,忽见梁鹤与身后人影绰绰,顿时一惊,连忙避开少许,做防备状,“世子爷,您身后跟了多少人?”
  梁鹤与往身后长孙陵等人看了一眼,语气从容,“五百人,是我策反的一部虎贲卫,这些人曾在爹爹麾下效力,今日我能得救,他们功不可没。”
  校尉放下心来,“世子爷快些跟我去见侯爷!”
  “好!”
  这五百人拥着长孙陵和梁鹤与先上山,待他们跟着校尉下坡往中军主寨去时,余下的人马乘势扑上来,将山上的哨兵悄无声息绞死。
  很快梁鹤与等人抵达营寨西翼,而余下两千五人躲在山坡处,等待信号,乍一眺望,只见无数火把在寨中晃动,如同在地上流淌的星河。
  营寨处灯火通明,守卫森严,一队人马刚自前线轮替而下,正在这后寨山凹处歇着,四处可见篝火,正在烧灶做饭。
  校尉带着梁鹤与等人来到营寨侧门,被守卫拦下。
  “世子爷跟我进来,其余人先在这候着!”
  眼看寨门一开,忽见梁鹤与突然抽剑,剑刃往上一带,利落地割下那位校尉人头,紧接着破门而入,剑指前方吼道,“弟兄们,随我杀!”
  正在休整的叛军闻声惊起,但见一队禁军自坡上疾冲而下,如猛虎出栅,直扑寨中,心中大惊,匆忙提刀迎战。
  双方很快熬斗在一处。
  长孙陵乘势抽出信号箭,往半空一扔,暗示青禾带人前来接应,紧接着挥动长矛,朝敌军横扫而去。
  “有人偷袭营寨!”
  随着这一声起,整个寨楼如沸水炸锅。
  梁鹤与通身无甲,手执长剑杀红了眼,浑身罩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作任何防御,不管刀枪剑雨,只闷头往前冲,迎面一个敌将举刀来迎,一看是他,露出迟疑,“世子爷!”
  梁鹤与却不闪不避,目不斜视一刀砍在对方刀锷上,“锵”的一声震响,对方竟被他逼得倒退三步,不等人反应,梁鹤与欺身而上,提气坎去对方肩身,带出一串血花。
  就在他这般悍横的攻势下,守军节节败退。
  无奈他身份特殊,守军压根不敢跟他动真格。
  众人一面抵挡,一面苦劝,“世子爷,您醒一醒,莫做傻事,快些放下刀,侯爷在帐中等着您呢。”
  可惜梁鹤与一个字眼都听不进去,夺了一柄长矛继续鏖战,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什么也瞧不见,只觉篝火刺目,人影杂乱,汗水自额间涔涔滚落,渗入眼眶,刺出一行灼泪来,脑海闪过温柔娴静的娘亲,巍峨如山的父侯,还有谢茹韵那一张娇靥如花的脸,一切的一切皆如幻影在眼前崩塌。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造反!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圆喜乐更重要呢?
  原来这世间从无美满二字。
  靖西侯府那锦绣高粱,终究还是做了断壁残垣。
  恨意如岩浆自心底喷涌,“杀!”
  长矛挥下,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他从未杀过人的,从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以为小心翼翼积善行德,此生便能娶到心爱的姑娘,求一个功德圆满。
  他以为这辈子可永远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京城最潇洒肆意的纨绔。
  没了,一切都没了。
  一张又一张鲜活的面孔自眼前晃过,他却如阎王遣来的无常,面目狰狞,不管不顾,任凭对方如何哀告求饶,他只悍然无畏地挥矛砍下,鲜血一注又一注往他胸前喷来,将那团补子给浸透,斜襟青袍被染如绯衣,而那张脸却白得厉害,呲牙冷笑,对着源源不断涌过来的人吼道,
  “我梁家世代忠良,不做反臣!”
  “伏低不杀,否则,挡我者,杀无赦!”
  眼看梁鹤与杀红了眼,有如疯豹,有侍卫急忙奔往前寨中军禀报梁缙中,彼时梁缙中正在沙盘前与心腹将领商议调整战术,甫一听说梁鹤与自侧翼杀来,整个人怔住,二话不说推开人群,疾步绕出屋子,沿廊庑转至寨后——
  风声裹挟着金铁交击的锐响在夜幕里犹为刺耳,后寨尸身遍地,几十盆篝火将这一片夜照得亮如白昼,原先茵茵草地早已汇成一片血泊,只见一人一身血衣立在那片混沌中央。
  眉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可那神情乃至周身气质,却陌生得令他心悸。
  印象里与儿不过是上京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书不曾认真读,武功也只三脚猫一般,上不得台面,每每有人笑话他儿子不如李蔺昭,他面上一笑置之,不以为意,心里何尝不遗憾,怨怪自己过于溺爱,未曾养出一个争气的儿郎来。
  甚至每每夜深,搂妻儿在怀时,忍不住犯愁,待他老了,这梁家大厦又该何人来撑。
  今日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与儿。
  只见他一招一式极具章法,迎面一侍卫挥动长刀猛扑而来,他却不退反进,左脚猛踏一步,腰腹发力,长矛借全身之力一记迅猛的横扫,前方三人均被他扫落在地。
  打法大开大合,俨有大将之姿。
  换做平日,他该多么欣慰,他的儿子终于成才了。
  可他从未想过,竟是以这种方式逼着他成才。
  更未想过,他第一次上阵杀敌,长矛所指,竟是他这位亲生父亲。
  梁缙中扶着栏杆的手腕轻轻颤动,深深闭了闭目。
  他自少时混迹沙场,杀过的人比梁鹤与吃过的盐还多,对着杀戮早已看淡,但今日瞧见自己儿子挥刀杀戮时,唯有痛心。
  这时,身后追来几名参将,神色焦灼禀道,
  “侯爷,不好,侧翼奔来一列朝军,为首之人功夫极其霸烈,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这还不要紧,”另一人汗流浃背地接话,“就在方才,皇帝新命的左右都督已接管神机营和三千营,看样子,很快会与周衢一道,包抄而来。”
  “侯爷,咱们该怎么办?是撤往太原方向,还是继续熬斗?”
  可惜他们说完,却发现这位无往而不利的靖西侯神情无半分变化,目光依然直直锁定脚下,两位参将不约而同俯望,只见那梁鹤与亲率一伙禁卫军偷袭了后寨,正与底下歇息的将士打得难舍难分。
  二人一时均哑了口。
  与此同时,梁鹤与也已发现了二楼营寨处的梁缙中,他将长矛插在血泊里,对着他嘶吼出声,
  “爹!”
  这一声“爹”如离箭一般破空而来,险些撕裂梁缙中的心肺。
  梁鹤与不顾身旁刀光剑影,停步大喊,
  “爹,投降吧,我梁家不做反臣!”
  “娘还在京城呢,爹爹反了,她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全,突然一列杀手自西翼寨楼跃出,直扑他而来,当先一人往前勠力一挑,一剑刺在梁鹤与的胳膊,血花溅在他沾满汗污的面颊,他却连眼都不眨一下,视死如归重新扑出。
  梁缙中见状,立即扫目过去,
  只见怀王带着几人从一楼营内来到西翼寨楼,见此情景扭头与楼上的梁缙中斥道,
  “梁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将令郎拿下,免得他坏了事!”
  梁缙中一言未发,只看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底下梁鹤与哭着一声又一声在唤他,他深知他眼下该折回中军主帐,继续主持战事,他还有赢面,可看着血泊里视死如归的儿子,脚步却灌了铅似的迈不开。
  倘若儿子支持他,他尚能背水一战,可偏与儿选择与他为敌。
  眼前不断浮现妻子那张娇柔的面孔,与儿子挥杀的身影相重叠,梁缙中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忽然在这一刻萌生一个念头,又在一瞬间下定决心。
  梁家不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