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45节
作者: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5693
  皇帝骤然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也是吃了一惊,旋即觉得有些丢脸,皱着眉道,“究竟何事?李襄的信物怎会在你手中?”
  此话一出,明怡确认与自己有关,这下再无迟疑,毫不犹豫疾驰而去,掌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两名羽林卫胸膛,将二人震开,旋即五指扼住恒王喉咙,环顾周身喝道,
  “所有无关人等退出去!”
  贺林孝显然已将信物一事告诉了皇帝,那件事就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那么明怡必须将危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如此方能确保李家不被牵连。
  守在四周的黑龙卫没料到明怡突然发难,瞬间蜂拥而上,护在帝后跟前,将明怡与众人隔开。
  百官亦未料明怡竟敢在御前动手,均吓出一身冷汗。
  首辅康季并谢礼和崔序三人,纷纷起身呵斥明怡,唯独裴越坐着一动未动,即便漆黑的凤眸暗潮汹涌,意识到皇帝跟前动手非同小可,可他依旧选择相信明怡。
  他的仪仪即便看起来性情张扬,可行事从来都极有分寸,偷盗双枪莲花,血洗锦衣卫地牢,这么大两桩事,她都抗了下来,今日突然行此冒失之举,一定有缘故,裴越预感很是不妙。
  康季生怕明怡冲动,再度呵斥,“蔺仪姑娘,圣上跟前,不许动武,快些退下!”
  可惜明怡熟视无睹,一双锐目直截了当盯着皇帝,交涉道,
  “陛下,请让所有人等退下,否则,恒王没有开口的机会。”
  皇帝双目缓缓眯起,眼底毫无波澜不见明显怒色,可那目光落在明怡身上时,却令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你挑衅朕?”
  明怡面无表情将那块胭脂玉从恒王嘴里抽出,稍作擦拭搁在掌心,迎上皇帝的目光,“陛下,此事牵扯皇家隐秘,让文武百官退去,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保陛下颜面。”
  皇帝狐疑地扫了她几眼,明显不太信,正待质疑,忽然发觉身侧皇后捂着胸口,浑身剧颤,密密麻麻的细汗浸湿了她发梢额尖,整个人恍若从水里捞出来似得,惊惶欲绝,皇帝敏锐察觉事情不对,这才抬手下令,
  “除四阁老外,所有人退下!”
  众人得令不敢迟疑,纷纷叩首谢恩,鱼贯而出。
  就连后院的女眷也均被请出府去,一盏茶功夫后,箭步之内除了几位当事人,四位阁老,并黑龙卫,再无他人。
  第99章 我不配为她之母
  至未时, 太阳渐渐西斜,秋阳一寸寸侵入台阶,悄然蔓延至皇帝膝前, 那五爪莽龙纹在光晕中翻腾,好似展露出狰狞的触角。
  皇帝目光如铁钳般锁住明怡那只手腕, 声音里压着怒色, “将信物交给朕。”
  明怡垂眸看向掌心那枚胭脂玉,目光定了片刻,抬手往前一递, 刘珍疾步上前接过,恭敬奉至御前,皇帝定睛细看, 只觉眼熟无比, 一把夺过玉珮, 瞧见背面刻有御用印迹,方想起来是何物,骤然变色, 眼风扫向身侧的皇后,
  “皇后, 这枚胭脂玉是朕给章儿的, 怎会落在李襄手中?”
  这一声质问有如雷霆, 重重击拍打在皇后面门, 皇后缓缓自宽榻起身,行至御前,木然转身跪伏于地,“陛下,臣妾有罪。”
  皇帝指节发白地攥紧玉珮, 听得“有罪”二字,神色倏然一恍,似有炽烈秋芒刺入瞳仁,连带着眼前人也变得模糊不清,心底莫名涌起几分慌乱,“你说,何罪之有?”
  皇后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出奇地冷静下来,脱口而出,
  “陛下,当年臣妾生章儿时,实则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儿。”
  “什么?”
  皇帝脸色急转直下,眼眸一瞬睁得奇大,黑瞳却缩成一点,死死盯着皇后,面颊肌肉瞬间僵冷。
  几位阁老与刘珍等人皆骇然失色,面面相觑,俱被这话震得魂飞魄散。
  裴越视线从皇后身上,慢慢移至台阶下的明怡,见她杵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无惊诧之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往后踉跄一步,修长指节重重扣住圈椅扶手,险些站不住。
  连朱成毓和七公主亦是震惊太过,而忘了反应。
  席间鸦雀无声,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沉沉压下来。
  一片死寂过后,只见皇帝双目发寒,自齿缝间迸出几字,“说下去。”
  皇后脑海翻涌起当年生产之景象,那种蚀骨的失落与恐慌再度攫住四肢百骸,令她忽然哑了口,有些说不下去,整个人跌坐在地。
  这时,被皇后遣来照顾老夫人的那位嬷嬷,缓缓从老夫人身后绕出,跪在皇后身侧不远处,说到,“陛下,老奴乃当年伺候娘娘生产的稳婆之一,请容老奴禀明当年实情。”
  皇帝五指死死扣住宽榻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冰寒目光一寸寸移向老嬷嬷,示意她说。
  老嬷嬷直起腰身,目视面前的虚空,定了定神,慢声道,
  “元康七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阖宫大喜,只是这一胎怀的实在是艰难,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娘娘害喜反应过重,头三月下不来床,吃了吐吐了吃,好好的曼妙人儿不过数日间便只剩皮包骨,任谁瞧了不说一句可怜,太医轮番用药,却也无济于事,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震怒,大骂太医无用,甚至命人去宫外寻求偏方,只求缓解娘娘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月,娘娘胎像是稳了,不过孕吐症状并无明显好转,娘娘终日卧榻煎熬,心里时常抑郁难当,直到怀胎四五月间,太医院一位侯太医把脉,直言此胎脉象十分稳健,恐为男胎。”
  “彼时阖宫已有数位皇子,娘娘位居中宫,备受属望,当然也盼着能诞下皇子,陛下您更是日夜祈祷,求上天赐下一位嫡子来,是以,太医把出男胎,娘娘心地开阔了,陛下亦是龙颜大悦。”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娘娘总算能吃得下饭,气色一日日恢复如初。”
  “然而到了临行生产那两月,一位姓李的太医过来把脉,觉着脉象有些奇怪,时而流利如珠,时而脉细如线,疑为双胎,又恐是女婴,他命奴婢给娘娘摸胎位,也就怪了,偏只摸到一个孩儿,大冬日的穿得多,娘娘身子纤细,孕肚不显,太医一时也断不出真章。”
  “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得个皇子,哪听得去女胎一说,情绪激愤之时险些要发作那位李太医,奴婢便悄悄嘱咐李太医,叫他莫要乱说话,若惊扰凤体,动了胎气,无人担待得起,那位李太医便闭口不言了。”
  “偏是那段时日,朝中危机四伏,陛下携国舅爷远征西北,奴婢们唯恐歹人趁虚而入,对娘娘不利,遂紧闭坤宁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各宫呈献的糕点一概不得近娘娘之身,便是太医所开安胎药,亦需反复试毒,方可送入娘娘口中,除十名心腹外,余者皆不得入殿。”
  “娘娘日日盼着陛下回宫,除夕未归,开春亦未归,那年阖宫用度紧缩,连除夕宫宴都免了,直至元宵前夕,娘娘为给陛下与社稷祈福,命人在太液池筹备灯会,也叫阖宫主子们热闹热闹。”
  “是日,后宫嫔妃几乎尽数赴宴,唯独皇后娘娘因身子沉重,不便挪动,留在坤宁宫静养,傍晚忽降暴雨,整座皇城风雨如磐……娘娘突然发作了,奴婢们赶忙去传太医,外头瓢泼大雨,太液池有人溺水,去了几位太医,赶巧擅长女科的侯太医病了,当时太医院只一位李太医当值,小太监们一面冒雨往太液池去接太医,一面着人架着那位李太医送到坤宁宫。”
  “当时情形极其凶险,娘娘羊水破得急,宫口却开得慢,孩儿迟迟不下,李太医无奈,下一剂猛药,终于至亥时,诞下一名皇子……”
  说到此处,老嬷嬷嗓音忽然开始发颤,鼻头发酸,极力忍住哭腔,哽咽道,
  “可惜是个死胎,奴婢永远忘不了娘娘当时的模样,她浑身被汗液浸透,脸上血色尽失,闻得是死胎,当即尖叫一声,几近昏厥,怎么也不肯信,一面忍受腹痛,一面发狂地将床榻诸物悉数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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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信,你们快去救他,若救不回来,本宫要你们的命!”
  “孩子好好的,每每请脉孕像康健,怎可能会死?一定是你们害了他,来人,来人……下,您在哪儿,您快来救救咱们的皇儿……”
  西厢房的产室狭小逼仄,满目的红如血色漫入皇后瞳仁,皇后崩溃地伏在产床大哭,像是溺水之人,久久在水泊里挣扎,上不了岸,她绝望地瘫在宽大的鸳鸯衾被下,近乎癫狂地撕咬枕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腹部的剧痛再度袭来,产房烛光昏暗,映得帐幔上人影乱颤,凌乱的发丝黏腻在她额角,衬得她如阎王殿里的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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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李太医与两位宫人已抱着皇子去了外间,李太医为小皇子诊脉,确认夭折,且已死数……
  太阳斜移得快,明湛的秋光已探至皇帝衣摆,那张威严的面孔不知不觉沁了一脸的泪,听到“已死数日”,心间猛地一揪,低喃问,“然后呢……”
  老嬷嬷吸了吸鼻,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奴婢当时正跪在娘娘身前,欲为她清理胞衣,孰料另一孩儿竟探出半个头来,奴婢惊喜不已,连忙催娘娘用力,也就怪了,这一胎十分的顺利,很快滑出一位小公主。”
  “比起瘦弱的小皇子,小公主殿下实在是康健无比,她生出来时四肢有力,眉眼黑幽,像极了陛下,足足有六斤重呢……”
  老嬷嬷一面喜,一面又哭,
  “两个襁褓摆在面前,一个瘦如玉蝉,手掌仅成人拇指那般大,一个却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活泼健壮,连啼哭也中气十足,可惜被雷声掩盖,外间无人听闻……”
  “娘娘盯着两个孩子出神,一死一生,死的是众所期盼的皇子,生得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娘娘犹自不甘心,盯着李太医逼问,‘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我的皇儿怎会死?’”
  老嬷嬷痛哭不止,“也怪那位李太医,性子刚直,不懂转圜,仔细诊验两位胎儿,直言一胎强健,一胎孱弱,强胎吸尽了弱胎精气,致其夭亡……也正因为此,双胎脉象方不明显。”
  “娘娘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本已近崩溃边缘,被这话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不顾身下鲜血淋漓,突然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言称要将小公主掐死,那一下娘娘是用了力的,小公主被她掐得嚎啕大哭,面色发青,奴婢们猝不及防,慌忙七手八脚夺过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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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孩子一哭,整个产房乱了套,皇后一身中衣尽湿,蓬头垢面坐在产床上,眼神空洞涣散,茫然四顾,重重捂着额,整个人恍惚置身地狱,不停地摇头,
  “还我皇儿来,还我皇儿……
  眼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宫人哭着跪求娘娘保重身子,可惜孩儿每哭一声,便刺激皇后一分,她一面瘫软在汗湿的枕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面失常地张狂尖叫,
  “把她带走,我不要看到她,”
  “我要掐死她,替我皇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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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有血崩之兆,奴婢不得已,只得抱着孩子悄悄避去耳室,小公主在奴婢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乖巧睡去。这时娘娘的乳娘满嬷嬷紧紧将皇后搂抱在怀里,温言劝慰娘娘勿要动怒,说是只要好生休养,将来必定还能再生一位皇子,可娘娘深受怀孕生产之苦,又念及文武百官与陛下的殷切期望,整个人崩溃之至,声称要带着小公主一道去死……”
  “我们若不将小公主交出去,她立时便要自尽,没法子呀,陛下……”
  老嬷嬷深深跪伏在地,大哭道,“些许她们母女没有缘分吧,当时为了安抚住娘娘,叫她情绪稳定下来,我们便商议着,将孩子带去旁的宫殿暂时避一避,可娘娘对小公主深恶之至,将一切因果尽数归咎于她,竟以死相逼,命奴婢将人送去李家,不愿见到她……”
  “保小公主还是保娘娘?这个难题横在奴婢与满嬷嬷面前,最终为护住娘娘性命,只得忍痛将孩子送走。”
  “陛下离宫之时,阖宫宿卫皆交于娘娘执掌,是夜宫人大多聚于太液池,满嬷嬷将令牌交予奴婢,奴婢悄悄将孩儿放入箱笼,提之出宫,佯称前往李家,坤宁宫之物,侍卫皆不敢查验,如此,奴婢将孩子送去了李家。”
  皇帝木然听着,思绪也被带回那样一个惨痛的夜晚,先是丧子之痛,后又闻得皇后产后血崩、昏厥不醒,双重打击险些压弯这位帝王的脊梁。
  “这么大一桩事,你们如何瞒得过去?”
  皇帝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整整二十四年。
  老嬷嬷抬起满是哭痕的脸,忽然苦笑,“陛下可还记得?那夜消息传至行宫,您震怒之下,斥责宫人伺候不周,处死了十人,嫡皇子既为死胎,掌脉太医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两位太医皆被处死,其余八名宫人恰是当夜知情人,活下来的唯有满嬷嬷、奴婢和娘娘贴身女婢。那位李太医因是临时请来,反逃过一劫,满嬷嬷本不打算放过他,偏李太医声称曾救过我们李老侯爷性命,满嬷嬷这才没舍得下手,后来李太医立誓死守秘密,借着接生不利,娘娘一道手书夺了他的官衔,将他遣出宫,为防多生事端,当夜便是他跟随奴婢一道去了李府。”
  皇帝顿时哑口无言。
  宫里那么多皇子都存活下来,唯独皇后诞下死胎,他如何能忍?疑心有人趁他不在谋害皇后,遂下令彻查六宫,稍有可疑宫人,不是下狱便是处死。
  阖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直到钦天监送来一道折子,他方停止杀戮。
  皇帝念及自己阴差阳错替皇后灭了口,错失得知真相的机会,只觉可悲可笑,从肺腑咳出一声冷笑,眼神阴寒如蛇,一步一步逼近皇后,他蹲下拎起皇后衣襟,逼着皇后直面自己,一字一字厉问,
  “皇后,那是朕的骨肉,你怎么有胆将她送走?你凭什么将她送走!”
  皇后被他扯得身形晃动,面颊苍白如纸,浑身气力似被抽干,绵绵无力望着皇帝,
  “陛下,臣妾错了,臣妾当时情绪失控,将章儿之死尽数归咎于女儿身上,臣妾当时自己都活不下去,遑论是她?”
  整个空月子,她精神恍恍惚惚,想起孕期备受折磨,每日均是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到最后期望落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
  “那可是满朝瞩目的嫡皇子啊!就这么没了,臣妾如何承受得住?当时闵妃与贤妃之子已六七岁,宫中有六七位皇子,臣妾受够了害喜的苦,当时真的不想再生孩子了……”
  皇后垂眸靠在皇帝的手背,泪水顺着他指缝一行行跌落在地,
  “臣妾也曾试想,若留她下来又会如何?她将永远活在章明的阴影之下,阖宫私下均会谩骂她克死兄长,她在宫里不会比在宫外快活,臣妾太明白自己的性子,我看着她永远会想起死去的儿子,我做母亲的尚且无法原谅她,陛下敢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吗?”
  皇帝神色微恍,每一个孩子出生,他均是欢喜的,尤其是与皇后的孩子,他更视为珍宝,他不知当时他会如何,可眼下却笃定地说,
  “不,朕不会嫌她,一定不会……”
  “可臣妾会……”皇后气若游丝地掀动眼帘,“臣妾做不好她的母亲,臣妾……不配为她之母……”
  皇帝听到这席话,心口滚过一丝锐痛,眼神阴鸷地劈向一侧的老夫人,
  “你们李家就这么把孩子留下来了?皇后产后抑郁失控,做了糊涂事,你们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