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放野燈      更新:2025-09-17 09:49      字数:3353
  直到闻于野开到了加油站,车一停门一开,卞舍春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到景点要下车拍照了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迷迷瞪瞪地放下车窗,打了个激灵,又悻悻地关上一半,坐直了身子透气。
  闻于野刷完卡,轻车熟路地拔了油枪,走回车旁,抬眼才看见副驾驶上的人醒了,半张脸被车窗挡着,眼睛半眯,浅得像玻璃的眼珠子懒懒地跟着他的动作转。
  闻于野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插上油枪,回头盯着机器上跳动的金额,假装感觉不到身后观察的目光。
  等油加完了,卞舍春打了个哈欠,可实在不想再睡,咬牙把车窗又放下一点,晃晃脑袋。
  闻于野走到他的窗户旁边,插着兜弯下身子直视他:“后备箱里有酒,你想喝吗?”
  卞舍春眼睛一亮。许多人一喝多就睡得不省人事,而他天生根骨清奇,越喝越清醒,思维也会活络很多,因而大学一到复习周就化身酒鬼,但鉴于对自己亚健康体质的担忧,又自幼被教训不要乱喝陌生人给的东西,他看着闻于野犹豫了足足一秒——然后点了点头。
  闻于野就要转身朝车后走,卞舍春又叫住他,相当不见外地提要求:“诶,我不喝葡萄酒啊。”
  “没有葡萄酒。”闻于野的声音略远了一点,下一刻,一瓶触手冰凉色彩漂亮的果酒被扔进车窗,在皮革上咕噜噜滚出一串钝钝的闷响。
  卞舍春捧起那瓶酒一看,兴致少了一半:“才八度?”
  闻于野早料到了他的反应,像一个敬业的人工智能一样解释道:“挪威超市里超过4.75度的酒就不能卖了,哪怕是八度的酒,也是专卖店囤的货。度数高了放车上也不安全,将就吧。”
  “哦。”卞舍春索然无味地打开瓶盖,不由分说地先灌了一口,咂摸了一会儿有点杂糅的果味,不知道是桃子苹果还是梨,说不定是个混合的热带风味,还挺好喝的。
  他颇为惊喜地又灌了小半瓶,才问,“所以没有葡萄酒是因为难买?”
  “那倒不是,”闻于野一本正经地说,“在车上放久了会变成醋。”
  卞舍春:“……啊?”
  闻于野从后视镜里看他,笑了笑。
  真的假的啊——卞舍春狐疑地打开谷歌。
  葡萄酒坏了会产生醋酸等酸味物质,但这不是醋的生产工艺,也并不能当成醋……卞舍春看了一会儿,觉得闻于野是在断章取义。但是他没有谴责,只是打开和蒋艳辉的微信聊天框:
  “goodbyeSpring:你知道葡萄酒在车上放久了会变成醋吗?”
  “不会吧……”路之苹半信半疑地皱起眉,揉小猫肚皮的手也慢了下来。
  “肯定是假的啊,那叫变质,这傻子不知道被谁蒙骗了,”蒋艳辉懒得回卞舍春,按灭手机,蹲下来看着小猫的肉垫,“你小心别被挠,脾气再好毕竟是只野猫。”
  “没关系,野猫比较亲切。”路之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对着猫苍翠的眼睛小声说话,“你生在异国他乡,怎么长得像我们中华田园猫呀?”
  蒋艳辉心想野猫怎么亲切,一爪子几百块疫苗的亲切?但她正处在对crush百依百顺的阶段,闻言只是端详了一下小猫面相:“是挺像我姥姥家土猫的。你想养吗?”
  路之苹愣了一下,举起小猫爪:“它吗?”
  “那肯定不行啊,”蒋艳辉笑起来,“回国领养一只狸花猫呗。”
  路之苹摸着小猫脑袋,避开它想要咬手的动作:“再说吧。”
  她话里带笑,咬字清晰发音透亮,音色一顶一的好听,每每细听都感觉像嚼着一只冰镇的荔枝。蒋艳辉起初就是被这道嗓音吸引,觉得甜得恰如其分,一听嘴角就上扬,这几天听多了,后知后觉地硌起牙来。这么充满少女气息的明亮声音,说的都是含糊不清、不置可否的话。
  暧昧当然好,中国人惯于此道,雾里看花的花才是国色天香,水中望月的月才是余韵悠长。隔着一层将破未破的纱,像隔着一道变形的玻璃,什么都可被放大,事事皆可大书特书,人人都有情天泪海。
  可惜蒋艳辉非常人,享受不来这磨人的快乐。尤其是她发现这层纱好似金刚不坏,她抛多少步步紧逼的糖衣炮弹,路之苹都岿然不动地安坐另一端。
  她们这几天夜里睡隔壁,翻来覆去间蒋艳辉常常想起卞舍春以前跟她说过的话。
  “你这种人,大马路上看见个侧脸好看的路人就要上去要微信,和网友聊得投缘就想要地址,就连学校门口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眼熟你了你也得加个联系方式,你真是……”那人吸着一杯冻顶乌龙恨铁不成钢。
  蒋艳辉甩过去一记眼刀:“你想说什么?我又不是想和她们谈恋爱。”
  “我知道你不是,”卞舍春摆摆手打断她的反驳,“你是一定要把任何罗曼蒂克的瞬间延续下去,但这会破坏很多快乐。浪漫是没有后来的事。”
  “谁规定的?”蒋艳辉翻个白眼,嗤笑一声,“任何亲密关系的建立都一定开始于你说的那种时刻,只有像你这样做作又懒得付出感情的人才会擅自给未竟的浪漫判刑。”
  卞舍春被她说得愣了一下,在这种可以深聊的话题上,蒋艳辉向来不爱逞口舌之快,因为她对说服别人和改变自己都没有兴趣。
  他因此被激起了一丝辩论的欲望,却顷刻间想起了自己抛出这个话头的本来意图,苦口婆心道:“不是我是想劝你,你这样很容易幻灭的,你没发现你每次追着维持的关系都很飘渺吗?本来就没什么可能的事情何必要求一个结果呢?又没多凄美。”
  “是,”蒋艳辉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清晰,却带着点隐隐的烦躁,“但我想要的又不是凄美,我想要有始有终,我想自己去争取一些获取更多可能,回忆在我这里没什么观赏价值,我只想考虑接下来的事。”
  卞舍春看她一会儿,不说话了,只是把吸管嗦出很大的声响。
  蒋艳辉能透过他的眼睛听见叹息。她为此半天没给卞舍春好脸色看,倒不是因为意见不合,只是她终于清晰感觉到这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并且她很羡慕。她自己清楚,她的执着不是出于不在乎回忆,而是太在乎未来。卞舍春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当然不懂。
  在街上要到联系方式的姐姐朋友圈背景是结婚照,一天发十条两岁小儿子的照片;网友被她要地址的时候警惕地拉黑了她;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开学后读高三,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一直到现在。
  她推掉了后面几天的行程,和路之苹约会。奥斯陆的建筑和食物在她眼里都又贵又丑,路之苹还在读书,她理所应当地承担了大部分活动的花费。路之苹跟她说过自己的故乡、家庭、学校、专业、爱好,却避而不谈她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也不回应蒋艳辉对“回国后”的任何设想,甚至朋友圈都没开,笑意吟吟地扮演了一道美丽的谜题。
  唉,毕竟还是学生——蒋艳辉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抱着野猫的路之苹,将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黑鸟,在喉咙里盘旋发痒,最终还是被她压了回去,假装看不到路之苹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回避的眼神。
  半是无力半是不忍,蒋艳辉再一次放过了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把路之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还记得前天晚上一开始和我在一块的那个朋友吗?他好像快到斯德哥尔摩了,但我觉得他追不到极光。”
  路之苹笑着把一撮猫毛偷塞进她兜里:“怎么说?”
  “因为我没追到,”蒋艳辉霸道地说,想把放在裤兜里两天没拆的烟拿出来,才想起来这里的公共区域不能抽烟,“他也别想。”
  “别这么咒我!”卞舍春捂住耳朵跳下车,谴责地看向闻于野,“吸引力法则懂不懂?”
  闻于野无语。如果一句“要是没看到的话退你一半”也算得上“咒”的话,这位客人确实是有点迷信了。
  卞舍春在森林边缘的雪地坐下,把手揣进羽绒服的袖口,猫着身子仰头看天,天空黑得令人心凉,星星倒是很多。这样的天空他连着看了好几天,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嘴上说得很要紧,其实如果再看一夜平静的星空,他大概也没什么所谓。
  闻于野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带着一瓶啤酒一瓶果酒给他,度数都不高,又搬了个三脚架,边调相机参数边说:“怎么都不带个单反?”
  “带了啊,”卞舍春声音里带着点轻描淡写的笑意,“昨天葬送在挪威的森林里了,也算是个它的好归宿吧。”
  闻于野忍不住看向他:“你不心疼吗?”
  “怎么了,挪威的森林不是好归宿吗?”卞舍春避重就轻地说,又或者他眼里孰轻孰重和旁人不太一样,“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
  闻于野笑起来,架好了相机,坐下来休息。
  几日漫长的等待让卞舍春对时间的流逝麻木了,因此他不知道闻于野是什么时候站起来,抬头望了望,伸出手:“那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