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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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野燈 更新:2025-09-17 09:49 字数:3357
闻于野闷闷地应了一声,雪板已经挪到了拐弯的角度,又侧过来叮嘱他:“摔的时候不要往后躺……”
“会变成鱼雷,我知道,你说过了。”卞舍春笑着说。
“嗯,”闻于野点点头,“也不要用手撑。”
“知道啦。”
“休息记得到雪道边上去。”
卞舍春看着他一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无端端想起68年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要走的时候又频频回头攀上朱丽叶阳台前的树,忍不住笑:“仲走唔走啊?讲咁多嘢!”
闻于野听不懂,但大概意会了,笑了笑,转身滑走,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仗着旁边没有国人面孔,喊了一句:“真的好听!”
虽然人家都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还是本能地循声看去,卞舍春一面意外闻于野还有这么旁若无人的时候,一面感觉有无数视线在他和闻于野之间游走,有点尴尬地试图隔着雪服搓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过他对陌生人的注目礼向来接受良好,尴尬了不到两秒就笑起来,大声回了过去:“讲普通话就不好听吗!”
闻于野似乎有点意外他会这么回,还回得这么坦然嘹亮,倒先他一步露怯,在滑走之前囫囵答了一句“好听好听”,话音被笑和风扯得断断续续,雪花一样颤巍巍飘到卞舍春耳朵里。
在场没有人在意瞠目结舌的米凯尔,和他听到卞舍春声音后没握住掉到了雪地里的手机。
卞舍春目送闻于野和那个金发毛头小子走了,开始了兢兢业业跌跌撞撞凄凄惨惨的自学之路,不过他感觉闻于野走后,他反而多了一份微妙的……放松?
大概是摔的时候不需要顾及脸面的那种自在。毕竟初学者在熟手面前总会有一些窘迫,但卞舍春觉得他在闻于野面前的那种束手束脚似乎不止于此……他不愿多想,像掐灭一根刚点燃的烟一样掐断了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把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体的每一次律动和呼吸上。
滑了三个小时,卞舍春累得要死,停在雪道边缘拍了几张天空和落满雪的松树,发朋友圈,配文是:“没人疼就去滑雪吧,滑完浑身疼。”
发完这条朋友圈,他拿手套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感觉脸和手都没怎么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皮肤被风吹得像一层脆弱的冰面,身体却热得发酸发痛,每一口空气吸进肺里都冷得辛辣。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体验他在内陆基本没感受过,他只认识潮湿的夏天,太阳会把人蒸发成一团黏糊糊的水雾,好不容易等到大降温,被子里三小时捂不热一具恒温的人体。等到了意大利,他觉得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明亮的、好像搀不了一丝杂质的阳光,灿烂得令人目眩。
卞舍春并不喜欢故乡的天气,但他觉得如果人要由一些抽象的、文学性的东西构成的话,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来源于他生长的地方。如果他要给自己画一张像,他露在短袖外的小臂上会有化掉的雪糕痕迹,蜿蜒着淌到指尖结成一粒甜腻的果子;如果他是一株植物,他一定会张扬着宽阔的叶子,在大雨里点着脑袋,在洋流带来的风里东倒西歪。
闻于野对他来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印象。积得很厚很坚实的冰雪,凛冽的风,黑压压的夜幕和偶然的极光。
卞舍春突然有点好奇,他哪里人?
手机镜头框住的景色一下子失去了吸引力,卞舍春退出了相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想直接问闻于野,十分有探索精神地在浏览器里搜闻于野名字,带上他们学校的前缀,竟然真的能搜出来点东西。
卞舍春来了兴致,踩下雪板的固定器,拎起雪板,边浏览边往滑雪场提供的餐馆走,一直到坐下点好酒水,眼睛都没离开过手机,像个网瘾少年。
他搜到学校发的关于ACM的推文,标题就带了闻于野名字,可见成绩卓越。还有闻于野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向新生分享经验的讲座宣传,卞舍春看看发布时间,正好是他去意大利那一年。也有社团活动的照片,闻于野站在比较边上,穿着白衬衫,刘海长得快遮住眼睛,估计是随便往上撩了一把,看上去乱乱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很显小。
不过看来看去,都是介绍他和他的队友们优秀履历的。要是三天前卞舍春看见这些让人思考人狗有别的推文,他只会敬而远之,没想到现在看得津津有味,还有心思放大关注闻于野白衬衫上的一小块橘红的油渍,那天吃的麻辣烫?火锅?米粉?泡面?
等等。
这指甲盖大小的红油渍激发的联想一下子点醒了卞舍春,他想起来时卓说闻于野是他发小,而时卓是湘西人。
怪他先入为主,连这层简单的关系都没想到。不过这滴大概早就被洗得不知踪影的红油让卞舍春的好奇心又涨了几分,他像《平面国》里第一次误闯其他国度的正方形一样,期待着闻于野这个人其他的维度。
太官方,他就去学校贴吧上找,果不其然搜出来一大把帖子,百分之十在感叹怎么才能学成他那样,问他现在在哪里工作问有没有联系方式,百分之四十在求他以前做的一些程序作业,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都是分享各种照片瞻仰帅哥学长风采的,他着重把这部分截了下图,打算待会儿去昔日校草面前打趣他。
照片基本都很糊了,卞舍春一张一张翻过去,突然翻到时卓当时的贴吧账号,一下子精神起来,点开一看,果然拍得比其他人近很多,时卓当时应该就坐在闻于野边上。
照片中的环境光很昏暗,闻于野穿着松垮的深色卫衣,侧脸的线条像从前电影海报男主角的剪影,他靠在一把铁制的旧椅子上,没有看镜头,很专注地望着前方,手搭在一边扶手上,握着一个……对讲机?
看清那个对讲机之后,卞舍春一下子觉得这张照片的背景很眼熟,不管是闻于野后面那个长木桌,还是倒在桌子后面的白色道具板子……他握住手机的指节用了点力,泛起白来,划弄了一下屏幕,调高亮度,闻于野的身影和他身后的一切都越来越清晰,卞舍春觉得自己的心也越跳越快。
这是剧场后台。
卞舍春盯着屏幕好半晌没反应,最终他长按保存,把屏幕亮度调回原来的参数,放下手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毕竟是餐馆不是酒吧,酒水品类少且算不上好喝。卞舍春喝着喝着,突然怀念起他在哥本哈根开往奥斯陆的那一班船上点的龙舌兰日出。
看时间还是傍晚,天色已经黑了个透,滑雪场上亮了灯。杯子很快见底,闻于野那边还没有发来消息。卞舍春算算时差,时卓大概还在熬夜,于是干脆打了个电话过去。
没有友好的问候,时卓接起来就是愤怒的质问:“打什么电话!我差一点点就打过了!如果不是你突然吵我我至于吃到那套连招吗!这个时候不嫌跨洋电话贵了啊??”
卞舍春嫌弃地把电话放远了一点。餐馆还是没有雪场安静,他起身出门,看着山上飞驰的雪友们又有点心痒,带上板上缆车了。
“我还是觉得跨洋电话贵,”卞舍春冷漠地打断他的控诉,“我问你个事儿。”
“啥呀?这么严肃啊。”时卓认真起来。
卞舍春思绪有点乱,其实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冲动打了一通昂贵的电话也没有时间留给他支支吾吾,只能把话说得不过脑子:“闻于野上大学的时候认识我吗?”
“那时候谁不认识你啊!”时卓打趣似的答。
“不是,不对,”卞舍春按着脑袋连连摇头,坐他旁边的外国雪友都好奇地打量他,“等会儿……他好像是说过,他记住我是新生表演……”
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尾音沉了下来,听得出人情绪突然的坠落。时卓反应了一会儿就急了:“不对!不是……你别这么想,我不是那意思,他肯定也不是那意思,和岑周那个神经病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卞舍春声音很平静,还带笑,但差点没给时卓听出一身汗来,“我刚拿完奖他就跟我当众表白,当时应该整个年级包括我都被他感动了……那么人尽皆知,他知道也是正常。”
“哎不是不是不是!”时卓游戏也不打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狂摆的手掌扇出的小风,“你觉得他那副样子是会关注别人情感八卦的吗?你别想这个……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他跟你说啥了?”
卞舍春被他这么一点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打这个电话,那张剧场后台的照片把他情绪拽了回来,卞舍春徐徐吐出一口气,平复心情再问:“新生表演之后呢?他和我有什么联系吗?”
时卓叹了口气,说:“他来商学院当了几次志愿者,每次都负责话剧团的。”
卞舍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时卓也是话剧团的,只不过不是演员是后勤,闻于野估计也只是来帮朋友,这不能说明什么。他犹豫着又问:“……还有吗?”
“话剧团每一场表演他都看过,彩排应该也看过一些。”时卓说完咕哝了一句“天杀的我还以为真是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