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作者:杏仁蛋挞      更新:2025-09-17 10:02      字数:3329
  卫执戟坐在饼棚下,轻勾着唇,舍不得听完。
  他时常回忆深秋,回忆洛京那个雨后,回忆郁府藤下摆着的躺椅与阳光。
  此后数年,往事种种,午夜梦回,轮番进他的梦。
  第73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四)
  长乐十五年,天下自几年前各州叛乱,蛮族进犯起便一分为二,风雨飘摇。
  皇帝这几年脾气愈发阴晴不定,成日在宫里发脾气,疑心有人要害他。
  前几年他在飞星台被人刺杀过,往后便看谁都不是好人,成夜成夜睡不着,阴晴不定给人添麻烦。
  李阁老死之后,被他重点怀疑的对象变成了郁临。
  没有皇帝会喜欢太有声望的臣子,哪怕他离不开这人。
  越离不开,他心里就越恨,越恐惧,午夜梦回,甚至睡不安宁。
  更让他恨之入骨的,是北方盘踞的卫家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应该在落霞谷尽数覆灭的十几万卫家军,怎么就能凭空留下了一点儿。
  这些人一朝身死,仿佛游魂飘荡在世上,没有名姓,没有凭证,鬼魅一般,一边打着蛮族,一边对他虎视眈眈。
  原本这是群乌合之众,盘踞在边关数城,那些苦寒之地,给他们便给他们了,结果里面莫名其妙冒出个卫姓首领。
  这首领对他颇有敌意,能给他找事绝不息声,前几年他一直以为是卫大没死,后来才发现是没用的卫二,一朝流放,竟将没用的狗催生成狼,成日给他找事。
  皇帝每每想起此事,便悔不当初,恼恨自己为何斩草不除根,气得简直吐血。
  可是他却没办法,自从前几年各州叛乱,他的天下就崩了,战乱四起,最后竟让卫二这小崽子趁机吞了他好几个城池,成了一方霸主。
  这小崽子寻了假身,自流放途中便已脱身,数年来竟无人发现,称王才显露端倪,短短八年,区区八年,竟让他成了气候。
  皇帝一朝醒来,还留着午夜梦回里漫天遍野的血腥气,卫二提着枪,在边关虎视眈眈瞪他。
  天还黑着,不过五更,皇帝睁着眼坐龙床上,惊的心悸,拂着胸口不住喘气。
  “陛下。”大太监李英点上灯,弯着腰过来,低眉顺眼,对他道,“这才五更呢,可是不舒服?可要叫太医?”
  皇帝皱眉,看着他,青黑的脸皮抽动一下。
  他这几年总睡不好,吃不下饭,脸色不好,太医调养也无用,吃丹药也无用,愈发虚弱了。
  他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帐幔,忽然问:“他还在外面等着?”
  普天之下,能让他这般厌恶忌惮到不愿称呼名姓的,没有第二个。
  可谁人不知道,若不是那人撑着,大雍怕是早就乱的不像样了。
  只是李英跟皇帝一起长大,自是和皇帝一脉,想了想,轻声道:“是,还在等着呢,通州也叛了,百姓非要闹着往那边去,杀了不少拦路的官员……”
  那边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让他们的百姓变成了疯子,一开始,新相上任,杀了不少官,百姓还欢呼过。
  结果没过几年,北边几个州县旱后遭遇蝗灾,朝廷发下的粮食没跟上,几个县竟纷纷倒戈,想往那边去。
  卫执戟这个不要脸的小崽子,竟也尽数接收了去。
  这事把皇帝气的呕血,如同天下得知卫执戟身份那一刻。
  在他漆黑的脸色下,李英轻声问:“陛下,淮州上下吓破了胆,请求支援,您唤他来请罪,在宫门外站了半个晚上了,可要让人进来?”
  在这人的斡旋下,其实已经许久没发生过这等叛乱了,然而今岁大旱,蝗灾四起,朝廷打开粮仓,里头竟空空如也……
  这事不能查,只能有人出来顶着,其他人担不住,那就只能是这位了。
  皇帝脸色在油灯下忽明忽暗,他胸口起伏不定,忽地摔了手上的玉扳指:“进什么进,废物,什么治世能臣,让他滚去淮州,若是淮州也失了,人也不必回来了!”
  皇帝说完,气的又踢了李英一脚,睡不着觉,起身去了花园听曲。
  自五更起,皇城里便灯火骤明,没多久,里头传来阵阵丝竹声。
  郁临站在宫墙下,披着狐裘,被风吹的轻轻咳嗽一声。
  他是文官,整日伏案处理公文,费尽心机,与人周旋,觉少又浅,这几年来,受了点风,便不大舒服。
  他站在夜色里,清隽的面庞上神情安静,静静听里头传来的高谈阔论。
  通州叛逃,按上边的说法,全赖对方使了妖术,既然压不住,便派他这位内阁大臣去,请人驱一驱邪祟好了。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妖民,就地杀了了事,无论如何,绝不能给那边。
  在今上眼里,人命如同草芥。
  然而天下万民何其多,怎么能杀干净,所谓妖术,也不过是卫王治下那块更公平,更松快,更把人当人,更让人能好好活着的环境罢了。
  短短八年,郁临其实也没想到卫执戟能把他教的东西学那么好,并在境内推统一行。
  在这世道,他当真做到了清查隐田,让百姓家家有粮,种上从官府赁来的租田,逢年过节能吃上点肉蛋,军士补贴极高,民生水利官府统一调度监管。
  把人当人,这种妖术,皇帝是理解不了的。
  宫门下的守卫挺着身躯,一同听着圣旨,默不作声,在阵阵丝竹声里,看着墙根站的人,喉头干涩,试图能挺拔一点。
  这些年,卫王那边过的越来越好,这边百姓也愈发不解,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朝廷更不解,区区边关贼子,怎么就忽然成了气候,万民相随。
  他们不知道差距这般大,是因为那边有人一轮轮砍了尸位素餐的大户,又一轮轮精心护养麦苗,一点点攒起来粮食。
  郁临哪怕制定再多利民政策,换得用的清流官员,温养民生,也掀不翻皇族贵胄,填不满空荡粮仓,拿不出更多的钱。
  民怨四起。
  长乐十五年,在通州压不下去的蝗灾里,一道圣旨下来,被称为这个王朝最后一名臣子的官员,坐着马车,缓缓路过洛京泥泞的石板,往北方去。
  通州淮州相邻,距离洛京不近,郁临千里而来,在城外直面遍野流民尸体,进城的时候,街上已经空荡了。
  看似平静的淮州没有一丝活人气,街上门口没开几扇,偶尔有百姓拢着胳膊在城中匆匆而过,脸上死气沉沉。
  天上黑云阴沉沉的,将要下雨,郁临的马车低调路过,没有引起注意,进了州官府衙。
  对比通州蝗灾严重,颗粒无收,淮州尚好一些,然而保下的秧苗不多,加上城外聚集的流民,光景并不乐观。
  这里大多人身家都被前些年各地叛乱打散,如今好不容易休生养息,又遭遇天灾,心中滋味,非绝望二字可言。
  郁临进了府衙,原本打算开仓放粮,然而洛京粮仓尚且不满,淮州粮仓更是捉襟见肘,穷的叮当响。
  粮从哪来?郁临思来想去,只好将目光转向千里之外豪强遍布,尚算安稳的富庶之地。
  这边焦头烂额,另一边,通州叛了,卫执戟倒是没费什么力接手。
  早在几年前各地叛乱,大小诸侯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就看明白这件事。
  他这边兵强马壮,又令行禁止,早早顺利推行了良策良种,又苟了多年,粮食补给绰绰有余。
  每当大雍边关百姓活不下去了,第一想的一定是他,毕竟日日看着他治下人的生活,知道跟着他,有口饭吃。
  他不急着称王称霸。
  霸业很好,且天命在他,大雍根基腐败,真打起来,必定不是他的对手,最多五年,天下改姓。
  但他始终没有对大雍用兵,只是兴建民生,是不想,也是不敢。
  他始终怕城门楼里冲出来的是拿着锄头的百姓,如那年绲州河水决堤后,义庄里呜呜咽咽的阵阵哭声,更怕百姓身后站着的是往年梦里,会弯眸对他笑的人。
  他的刀割在这些人身上,他不会快乐,亦不会兴奋,只觉得烦闷。
  他座下将领谋士颇多,忠心耿耿,有性情直白的,觉得主君性情优柔寡断,倒也有人评价他百年难遇,治世明君。
  卫执戟都不大在乎,他身着轻甲,空闲不处理军务的时候,懒懒躺上屋顶,枕着手臂,看头顶明晃晃的天。
  然后他会做一个梦,梦里的人抚着他的头发,笑意轻轻给他讲为人之道,为君之道,给他讲世道若不让人活,人是会把世道掀翻的,唯有人,是立世之本。
  那人对他说,无论何时,是何高位,不要轻贱人命。
  唯有人命,能把世道掀翻。
  大抵年少时听到的东西总是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总之卫执戟打退在他眼里烧杀抢掠,早已非人的蛮族,听闻通州蝗灾,下发赈灾通州的文书,并亲自赶来善后时,是这么想的。
  只是没想到惊喜会这么大。
  这些年来在皇城调动四方,分身乏术的那人,被皇帝赶来了淮州,与他相距不过百里,一城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