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晓棠      更新:2025-09-18 09:04      字数:3321
  向瑾脱力仰倒回去,对着床顶的雕花罩子翻了个白眼儿,“嗯,快熟了。”
  病去如抽丝,荣国公世子入宫第一日就高热不退,小小风寒,缠绵病榻半月有余……这病秧子的绰号,不胫而走。
  “怎么不烧死,至少烧傻了才好。”李嬷嬷侍奉太后茶点,阴阳怪气地诅咒。
  刘太后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贡茶,慢悠悠道,“不过一个总角小儿,你何必如此容不下。”
  李嬷嬷啐了一口,“您就是心太善了,要我说,向家子,便是婴童,也阖该夭折。乱臣贼子,早晚断子绝孙。”
  太后嗤笑一声,“你这张嘴啊。”
  养心殿中,诸位阁老又站了大半日,身心俱疲,陆续告退。礼部尚书徐顾坠在在内阁首辅之后,缓步走至门边,又转头走了回来,“臣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成景泽晾了他片晌,鹰隼一般的目光威压如有实质一般,眼瞅着徐大人额头汗珠扑簌簌地掉,扔给他一个字,“讲。”
  “禀陛下,”徐顾汗流浃背,硬着头皮道,“这几年陛下与太后以国家社稷为重,勤俭节省,为天下表率。如今适逢国丧期间,太后深明大义,早些日子便传了口谕,下月初的寿辰不事仪典,只略作法事祈福即可。但臣以为……”
  感受到帝王的不悦,徐大人急速地吞咽,垂首战战道,“臣以为礼不可废,陛下的拳拳孝意寿礼可表。陛下与太后皆不喜奢靡,是以臣自作主张,欲取太医院珍藏的百年炼制丹丸,以备太后寿辰之礼。谁知……谁知臣昨日询问院判,那山参竟被私自入了药。”
  成景泽目光落在徐大人恨不能蜷至胸前的发顶上,久久未语。
  这位礼部尚书大人乃首辅弟子,不仅是他,朝中大半数旧臣皆是文臣,即便在武帝时期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时至今日也早已抱团取暖。最初,他们在新帝的雷霆手段下如履薄冰,但他们始终清楚,自己手中的经国安邦之脉络,背后的世家门阀之磐石砥柱,乃帝王立根定足的捷径,只要不当那出头鸟,则早晚会等来翻身之日。
  现如今,战乱渐歇,百废待兴。一众文臣扬眉吐气,打压武将,拿捏帝王,不过轻车熟路之拿手伎俩。
  “陛……陛下……”徐顾壮着胆子抬头。
  “皇宫内院,凭空遭了盗贼不成?”成景泽反问。
  “自然不是,”徐大人祭出准备好的说辞,“药材乃太医取用,但却是在禁军统领林远威逼之下。此种行径,与强盗无异。林远仗着自己的战功和陛下的信重,向来行事狂悖无矩……若是任由其肆意妄为,则国法宫规何在?”
  皇帝面上瞧不出喜怒,“既然有违法度,那明日早朝宣林远进殿,秉公处理即可。”
  徐顾,“……是。臣,告退。”
  成景泽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着,隐在暗处的无一见陛下没有即刻回寝宫的打算,便闪身而出。
  无一等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陛下……”
  成景泽仍没搭理他。
  无一心直口快,“这帮穷酸迂腐之辈,没安什么好心眼儿。不过一条破人参而已,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
  成景泽撂下折子,挑了挑眉,“你之前不是也瞧他不顺眼?”
  无一噎了噎,“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无一挠头,“这就好比……好比一个厩子里的马,平日互相尥蹶子归尥蹶子,但面对挑衅的野犬,绝对一致对外。”
  成景泽无语,“林远若是听到你这个比喻,第一个先踹了你。”
  “切,他也得有这个本事。”无一哼哼两声,“可惜这帮老古董打错了算盘,还妄图挑拨离间。林远不护着向家的小子,您才会迁怒他呢。”
  倒也未必,小题大做的目的多为试探。飞鹰军权柄归属几乎足以动摇国本,成景泽对向家子态度如何,举足轻重。
  “说正事。”成景泽截断他这暗卫头子的夸夸其谈。
  无一顿了顿,“夫人已回信,她选第二条路。”
  成景泽闻言怔了一瞬,这个答案如他所料,却并不如他所愿。
  “……好。”
  翌日清晨,微风徐徐,春光正好。向瑾风寒痊愈,终于得以迈出门槛,在院中活泛活泛身子。刚用过早膳不久,内务府大太监来传,“太后召见世子,速速随老奴前去。”
  慈宁宫位居后宫中心,按理说距向瑾这处小院子并没太远。奈何少年大病初愈,内务府的太监又是走惯了疾步的,害得他一路上小跑跟随,即便是福安连扶带拽,也差点儿喘不过气息来。
  即至宫外通报,向瑾被单独召了进去,徒留福安忐忑不安地原地等待。
  “荣国公世子觐见太后。”大太监通报。
  “进来吧。”李嬷嬷应了一声。
  向瑾亦步亦趋地走进去,目不斜视地跪下,“臣向瑾恭请太后万安,千岁千千岁。”
  “起身,赐座。”刘太后语气颇为慈爱,“身子可好些了?”
  “无恙,劳太后挂念。”向瑾半垂首,中规中矩地答话。
  太后端详片刻,对身旁的李嬷嬷随意道,“这孩子果然生得好,俊极雅极,又乖巧,真是惹人怜爱。”
  李嬷嬷闻声一叹,“谁说不是呢,一看到小世子,老奴忍不住想起早逝的王妃,当年也是这京中独一份的花容月貌,沉静温顺。可惜啊……瞧我这老婆子,竟说些不中听的。”
  太后缓缓摇头,“你倒是提醒我了,当初未曾替先帝照顾好国公府内眷,着实心有愧憾……”
  向瑾心中咯噔一下。
  果然李嬷嬷接话,“彼时战火连天,您也是鞭长莫及。好在现下都过去了,这孩子又近在眼前,可怜不见地孤身一人,生了病也无长辈看顾照拂。咱们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细处,还得靠太后您多多帮衬。不如,世子就留在慈宁宫中,细细调理一番,免得年纪轻轻留下病根,也全了太后对王妃的抱憾之意。”
  刘太后望向向瑾,“孩子,你可愿意?”
  向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撩起衣摆,郑重跪拜,“向瑾惶恐,叩谢太后隆恩厚意。臣自是受宠若惊,无有不愿。只是,只是……”他抿着唇瓣,白皙秀丽的面庞上满是苦恼纠结,“有件难以启齿之事,向瑾不敢欺瞒。”
  刘太后与李嬷嬷对视一眼,“但说无妨。”
  向瑾又磕了一个头,娓娓道来。
  末了,太后赏了些药膳,着人将他送了出去。
  待向瑾走远,太后凝眉,“依你看,他所言可信否?”
  李嬷嬷琢磨了片刻,“不过十来岁的小儿,面相稚嫩,怕是自己没有胆量编出这般说辞。况且……”思及向瑾境遇,李嬷嬷嫌弃道:“宁可信其有,太后万金之躯……犯不上。”
  向瑾礼数周到地谢过大太监,由福安陪着往回走。行至半路,福安感到手下搀扶的胳膊隐隐战栗。
  “少爷……”福安颤声。
  “别出声,慢点走。”向瑾无奈轻嗔。
  直到进了自己的小院子,福安插上门栓,惶急道,“少爷,不然,咱们去找林将军吧?”虽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太后对向家存着什么心思,他就是再笨也猜得到。
  向瑾茫然地望着虚空,良久,微微摆头。
  林远,不足矣。
  第6章
  慈宁宫一番你来我往的同时,早朝那边更加热闹非凡。
  先是众臣就治疫、减税、边疆龃龉等政事各抒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始终不置一词,甚至未曾冷脸,不然他们也没胆量放肆。最后,在首辅大人左右安抚和稀泥之下,好不容易消停下来。
  礼部尚书则适时出列,先是引咎自责,将自己以及太医院院判的疏忽失察痛斥一顿,再仗义执参,禁军统领林远非当值期间无召私入宫闱,威胁太医,逾制擅用贡品。
  此刻,林远正跪在玉阶之下,背脊笔直,不卑不亢。
  “林将军,”首辅开口,“徐大人所言可属实?”
  林远直言,“属实。”
  “……”过于耿直的回答将首辅大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陛下,”徐尚书痛心疾首,“林将军身为禁军统领知法犯法,且毫无悔改之心,在御前尚且如此嚣张,连解释一句也不屑于,简直成何体统。”
  皇帝垂下眼帘,冷戾的视线从几人面上剐过,首辅与徐顾皆如被鹰隼的利爪剜入血肉似的,不由战栗。
  “林远,”帝王冷声,“可有辩解?”
  林远俯首,“臣,甘受责罚。不过,”他横扫一片,“臣以为,荣国公府世代忠勇,容将军尸骨未寒之际,小世子突发急症,什么珍稀药材用不得?诸位这般大人大惊小怪,锱铢必较,居心何在?是觉得如今太平日子来得太容易,还是要陷陛下于忘恩负义之境地?”
  “放肆!”首辅怒喝,“林将军慎言。”
  徐尚书激动地抬手指着他,“你休要偷换由头,我明明说的是将军先斩后奏逾矩妄为,并非计较那针头线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