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晓棠      更新:2025-09-18 09:05      字数:3291
  无一与院判对视片晌,“燥郁之症。”
  “燥郁?”向瑾不解。
  杜院判刚要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阐述病理,便被无一打断,“长话短说,便是介于癔症与疯癫之间的病症。”
  “啊?”向瑾惊愕地朝向院判。
  老头琢磨了一下,“勉强也可如此理解。”
  向瑾骇然,“为何?怎么会?”
  怎么会?无一垂首,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抬头,“这病在战中算不得什么疑难杂症,常年刀尖上舔血的爷们儿,看似钢筋铁骨,实则内里常常没着没落的。一场大战下来,不少人缓不过劲儿,轻则痛哭萎靡,重则癫狂嗜血者亦有之。以往,军中无人重视,甚至轻之滅之,直到杜老游历归来,向主帅谏言,在日常膳食中掺入清心固本的草药,大有裨益。”
  向瑾仍是将信将疑。
  无一苦笑,“当然,大部分心志坚定者,并无异常。陛下素来在战场上神勇无畏,私下沉默寡言,无有病相。只是,在一次与乌蒙分支的血战中,对方不知从哪里寻些巫术把戏,惑人心智,那一场激斗格外惨烈,吾方几乎全军覆没。陛下带着先锋军残余不足百人突围,被接应回到军中之后,多多少少皆有神识混乱之迹。杜老挨个亲自诊治,也是在那时,察觉陛下病灶端倪。”
  杜院判点了点头,“彼时症状不算棘手,陛下也愿意听我这老头子的话按时服药,只是叮嘱我不得外传。”
  无一撇了撇嘴,“吾亦被蒙在鼓里,直到入京这三年,陛下屡有情绪低落之症与失控之举……最初,与朝臣后宫明争暗斗,手段狠戾了些,并无不妥。后来……总之,我实在担心,宫中御医又皆是外人,便飞鸽传书与杜老通了气……两相印证,老头急匆匆赶来。”
  杜院判痛心疾首地锤了锤桌子,“今时今日,人微言轻,老头子不中用,陛下信不着……”
  无一转头对向瑾道,“从前日起,陛下就未曾沾过床榻,不仅是世子操练的那台机关,院中其余物件他挨个折腾……昨日实在扛不住,眯了半刻钟,院判轻手轻脚把了脉……”
  杜院判,“郁结深重,再不诊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无一,“陛下的午膳在养心殿与诸位大人一同食用,皆是御膳房操持,早晚他压根不食他物,就快成仙了……若非世子贴心,吾等就差大逆不道将他绑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向瑾愁肠百转。他虽答应考虑,但一则事关皇帝龙体安危,即便是无一与杜院判比他更要亲近陛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则若是将药粉掺入早膳,则是利用那人对他毫不设防的便利……孩子心里属实过意不去。
  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向瑾直觉,无一同样有所顾虑,并未对他和盘托出。胡思乱想一通,他回到寝殿后门,福安替他守着呢。
  “少爷,您去哪了?”福安插上门,揉着双眸,直打哈欠。
  “去取些药膳,杜院判给我开小灶。”向瑾半真半假地糊弄。
  “哦。”夜半三更,福安实在太困了,被向瑾推着就进了房,不出几息,打上了小呼噜。
  向瑾却连床榻边也未沾一下,他瞻前顾后,毫无睡意。坐了也不知多久,鬼使神差地起身,蹑手蹑脚地从房里走了出去,来到雪庐门前。
  他手一推,大门应声而开。向瑾吓得抖了一下,这道声响在寂静的夜晚,颇为清晰。等了半晌,未听到动静,他四下望了望,也未惊醒什么人,便壮着胆子跨了进去。
  盛夏的午夜,连月色也是泛着热意的。向瑾掏出帕子,一边蹭了蹭额角涔出的汗滴,一边下意识绕着遍地大大小小的机关,往之前甚少涉足的雪庐深处走去。
  走走停停,行至北端,突然,他猛地一顿,热汗顿时骤冷,浑身寒毛竖了起来。在距他几米之外的一道不起眼的门前,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向瑾屏息望过去,从身高体态和说不出的熟稔中,他确认那道着玄色常袍的背影是成景泽。
  向瑾心下稍定,但旋即又吊了起来。以成景泽的身手与警觉来讲,不该雪庐内进了人却无所察觉,任由自己靠近至此。他刻意往侧边挪了两步,发出声响,成景泽依然无动于衷。向瑾探过脑袋打量,冷白的月光被屋檐遮挡,成景泽的神色隐在暗影之下,陛下垂首的视线大约落在面前房门的锁头上。
  这间屋子里有什么?
  若是不欲人知,自有大把的机关锁具可用,门扇上这道明晃晃的看着有些简陋的铜锁意欲何为?
  “陛下……”向瑾唤了一声,脑海中不断回闪晚间无一与杜院判说过的话,心鼓咚咚作响。
  成景泽无有反应。
  “陛下,”向瑾又往前走了一步,“您在作甚?”
  成景泽貌似动了动,却没回头,而是单手搭上了门锁。
  “陛下!”向瑾没来由地心头一紧,高声喝止。
  成景泽动作一滞,顿了下来。夜静,人静,两人一前一后静默僵持着,似乎连呼吸也窒闷了起来。
  就在向瑾不堪重负冲上前去的一刹,成景泽转过身来。
  他深邃的眼眸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眸芯渐渐漫上少年的身影,成景泽恍如大梦初醒,习惯性地蹙眉,“你为何在此?”
  向瑾差点儿晃了个踉跄,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咽下蹦至喉口的心窍。
  “臣,睡不着,溜达溜达。”向瑾瞄着成景泽的神色,“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还未歇息?”
  成景泽捏了捏眼角,周身上下散发着掩不住的疲惫。这样的成景泽是向瑾不曾见到过的。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过于刻骨铭心,无论是陛下还是飞鹰军的小将军,在向瑾心目中他始终像一柄顶天立地的剑,锐不可当,无坚不摧。
  他的脊背是笔直的,眼神是锋利的,神态是冷戾而疏离的……一如眼下,仿佛适才的失态只是向瑾一时间的错觉。
  “几时了?”他问。
  “快寅时了,”向瑾试探着,“陛下,您要不要……”
  成景泽打断他,“你回去吧。”
  向瑾眨了眨漆黑的眼眸,半晌未动。
  “怎么?”成景泽头疼,擅自揣测,“怕了?”
  向瑾顺杆爬,“夜太深。”
  成景泽烦躁地起身,“以后夜里不要乱走。”他大手在向瑾背上推了一把,护着孩子往外走。二人走出雪庐大门之后,适才上锁的房间上方瓦檐上悄无声息地跳下两个暗卫,手中各自扯着混天网的两个对角,密密麻麻薄如蝉翼的刀片在如水月华之下淬着着滢滢寒光。
  “他娘的,”一个少年音响起,“快扶我一下,腿软了。”
  无二斜了无十半目,“没出息。”
  无十抬手敲向对方扔在抖个不停的腕子,“你有出息你别抖。”
  陛下寝宫雕栏画栋占地宽广,成景泽的房间、向瑾霸占的厢房与雪庐隔着中心庭院,各自占据一角。成景泽无甚耐性地将向瑾送至卧房门外,转身就走。
  “谢陛下。”向瑾站定,目送皇帝的背影原路返回,隐在雪庐厚重的大门之内,宛如被黑洞洞的夜色吞没了。
  少年静止在原地,许久未动。成景泽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轮廓反复萦绕在他眼前,不知怎么地,他心底躁动难抑。就好似偶遇多年前记忆中不可一世的百兽之王,原本以为对方仍是恣意张狂的模样,却不期然目睹兽王身背无形的枷锁,亲手将自己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
  他于外间百思不解,无能为力。
  至此,晚间所闻,向瑾至少信了七分。
  第27章
  回到房间,向瑾合衣躺在床榻之上,半梦半醒之间,他忆起一件旧事。
  彼时,荣国公夫人刚刚去世不久,父亲与兄长从前线赶回处理丧事,又匆匆返回军中。他一个五六岁的小人儿,懵懵懂懂,但也直觉家中凄凉,赶上年节,他喜欢带上福安前往丰城驻军的营地凑热闹。
  那一年中秋,营中正热热闹闹地派发大花馒头。连年征战,军费拮据,荤腥基本见不到,能吃上掺着白面粉的馒头一年也就两回。
  向瑾坐在伙房外的大石头上,一手拿着馒头,一手举着厨子特地寻给他的白嫩嫩的鸡蛋,吃得正香。突然远远望见几个异族打扮的牧民跪地磕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福安从那边跑过来,递给他刚煮好的奶茶,小大人似的描述,“那边好像在说山里闹了野猪,把他们的人伤了,帐篷拱了。捉不住,来求军爷帮忙。”
  丰城地处边塞,早年与十六部通商,往来杂居,算得上和谐。几年前,武帝忌惮庆王,下旨闭关锁城,切断大晟境内各城镇与异族往来。庆王阳奉阴违,并未真正施行。是以,丰城依旧开放,向瑾打小也见惯了街市上穿梭的各族胡人。丰城驻军隶属飞鹰军分支,距离十六部散居的草原戈壁不远,与周边部落尤其是定居的牧民往来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