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
晓棠 更新:2025-09-18 09:05 字数:3326
“听说北凌并未携带贵女入京……”向瑾尽量克制情绪,以旁观者的角度与先生求教。但国仇家恨埋于心底,他一刻也不曾忘怀。
“带来也是徒劳,何必自取其辱。”刘霄直言不讳,“北凌与我大晟世代不睦,六年前趁人之危的挑衅……荣国公府之殇,北疆民众之苦,大晟上下无人或忘,陛下恨不能亲征以灭之,怎可能纳北凌女子入宫。这一点,他们自己心知肚明。奈何烽火方熄,疮痍未复,百废待兴,实在经不起战乱再起。因而,即便恨之入骨,短时之内,不宜兴兵。北凌刚刚上位的大王深谙此道,主动示好,送来歌舞姬妾,只做殷勤贺寿之举,不沾野心,陛下无有推拒之理。”
“可陛下……”小世子心里沉甸甸地充斥着愤慨、无奈与悲哀,他对北凌怀有几多恨仇,成景泽只多不少。但作为大晟的皇帝,个人的喜怒怨忿只能压在重重责任与妥协之下,勉强自己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世人道听途说陛下残暴专制,朝臣先入为主陛下草莽寡识……既然如此,又缘何求全责备,逼其尽善尽美?
“陛下乃性情中人,又洁身自好,怕是格格不纳……”刘霄叹息,“但朝臣必然力谏,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不过收下几个美艳的异族舞姬而已,顶多被无知百姓编排色令智昏罢了……
向瑾感同身受地憋屈,“陛下……没的选?”
刘霄摇了摇头,“身不由己。”
似乎为了印证似的,门外一阵骚动,内务府引着一行奇装异服搔首弄姿的男男女女穿堂而过。
向瑾通过半掩的书房门一直望过去,惊诧地阖不上口唇,小世子眉心紧紧皱着,迟疑地问道,“居然……还有男子?”
刘霄滞了滞,“大抵是……自作聪明吧。”
第52章
“陛下正当盛年,”面对小世子的困惑,先生一向不吝于深入浅出地分星擘两,即便有些话题稍显晦涩,“后宫多年空置……”刘霄斟酌着词句,“难免生些莫须有的猜测。”
向瑾愕然脱口,“北凌此举……是在揣度陛下有断袖之癖?”
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少年,捧着各色异族乐器,走路一摇一摆,忸怩妖娆的姿态不输舞姬,明摆着便不是什么正经乐师。
“咳咳咳咳……”刘霄自省,孩子是否被他教得过于爽直了些。他尚未琢磨出该如何引导,向瑾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陛下断然不会,北凌心怀叵测,自作主张,岂有此理!”
小世子义愤填膺,紧紧攥拳的手垂在身侧微微抖着,双眼冒火地盯着门外已然觑不到的身影,貌似恨不能扑上去撕咬的小兽一般。陛下倾慕不该倾慕之人,有苦说不出,按他那性子,大抵这辈子都要交代在这上面……如今还要因此而被异族算计,被朝臣逼迫,被自己压抑妥协……作为唯一窥探到这段隐秘,却也无从诉说束手无力的旁观者,向瑾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快要被灭顶的洪水溺毙般的恶心与窒闷。他甚至没来由地突发奇想,陛下若真能转好龙阳,未必不是一条另辟蹊径的生路,自己也不必为亵渎圣上而过于辗转忐忑……
等!停!打住!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发了癔症不成?恁地胡思乱想些什么,简直大逆不道,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小世子懊恼地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抬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世子如此厌恶断袖?”先生的声音低沉了点,蕴着些许不明显的自嘲与明知故问。遭人厌恶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然当初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二人为何筹谋着自断前路浪迹天涯?大晟虽民风开化,坊间不乏分桃断袖的风流韵事,南风楚馆亦不少见,但那终归上不得台面,只作富贵人家的消遣而已。
他已许久不曾忆起往事,不由自主地怔然失神。
向瑾闻言,张了张口,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厌恶谈不上,他一个不通人事的青瓜蛋子,哪里来的立场多余置喙。可若是否认,他该如何解释自己适才的失态?
好在,先生也未再追问。
师生二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直到敲门声响起,福安探进脑袋来,“世子,杜院判叮嘱,您莫要误了服药的时辰。”
向瑾回过神来,“院判来了?”
福安点头,“来了一阵子了,等着为陛下复诊。”
“先生稍等,”向瑾起身,迈着还不那么利落的步子走了出去,“我去请院判来为先生诊脉。”
“嗯。”刘霄习惯性地应了一声,直到杜院判进了门,他才意识到向瑾刚才说了什么。再要推脱阻拦,已是不及。
“有劳院判,”刘霄身体不便,只能微微俯身致意,“在下并无急症……不必麻烦。”
杜院判笑呵呵的,“世子对先生一片拳拳孝心,老朽不过成人之美而已。”
福安乖觉地搬来椅子,让院判与先生隔案而坐。
向瑾被说得不好意思,乖乖地陪在一旁,“先生,无有急症,调理身体,杜院判也是很在行的。”
刘壤心底重重一叹,缓缓抬手,“劳烦了。”
院判循例搭上手指,细细探查。随着房中沙漏不断流逝,气氛渐趋凝重,落针可闻。老院判阖着眸子,表情无甚波动,但久久不曾收回的指尖,似乎预示着什么。向瑾与福安连连对视,两个孩子紧张得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反观当事者刘霄,只是半垂着眼帘,不动如山,不见半分焦灼。
仿佛熬了几个时辰那么久,实则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但对身经百战的老院判来说,属实不多见,起码向瑾从未见他给何人把脉把过如此时长。中间外边传来陛下回来的动静,杜院判也没有急着离开。
院判将手指抬起,又沉思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眸。蓦地被吓了一跳,向瑾与福安两张脸孔凑上来,好似要将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院判……”小世子迫急地眨眼示意,“先生的身子……无有大碍吧?”老头甚少在年少持重的世子面上见到如此神情,大抵是怕他直来直去地说出什么,惊到对面这位矜贵的先生。
老院判身子向后靠了靠,嫌弃道,“老朽要被你吓出心悸来了。”
向瑾讪讪,“院判恕罪。”
福安嘴快,“少爷关心则乱,请您老体恤。不过,您也忒细致了些,莫非遇到疑难杂症?”
“福安!”向瑾喝止,余光瞄着宛如事不关己的先生。
福安倏地捂上嘴巴,低声喃喃,“我不是那个意思,先生莫要见怪。”
仆随主性,世子若是无有枷锁桎梏在身,大概也是如此率真豁达的底色。刘霄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向瑾又将目光锁在老院判脸上,他心底莫名升起不安。老头是个急性子,通常撂下脉搏就是一顿数落,连陛下也不曾幸免,甚少有如此吞吐乃至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
莫不是……
到底年少,在自家人面前收不住情绪,那点儿坐立不安的心思挂碍全都写在了脸上。
老院判瞥他一眼,坦言道,“先生的确无有急症……”
只听到这一句,向瑾紧绷的躯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杜院判与刘霄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将默契埋入眸底。
老院判一本正经,“但经年不良于行,难免血瘀气滞,诸多隐患。老头子我镇日里看多了这殿中上窜下跳的猴子,脉象迥异,自然要慎重些。”
向瑾熟知杜院判的耿直脾性,当即便偷偷舒了一口气。
老头捻了捻胡子,目光落在刘霄双腿之上,“沉珂旧疾之患非朝夕可解,我需得与先生多问诊几句。”
向瑾乖觉,寻了个喝药的借口拉着福安退了出去。寻常人尚且不愿示弱于人前,何况先生如此心高气傲。
听着两个少年脚步声远去,刘霄主动开口,“多谢院判。”
老头凝着对方沉静的神色,旋即了然,将打好腹稿的医者论断咽了下去。病患自己什么都清楚,压根无需赘言。也是,单单是双腿残疾,失落激荡之情绪总有平复的一日,并不致命。若非长年郁症难解,多思多虑,脉象岂会呈现枯竭之兆。
医者仁心,老头固执劝慰,“先生尚未到而立之年,前路可期,待到老朽这个年岁再回头,方知人生即便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并无迈不过的坎儿。”
刘霄徐徐颔首,收下老院判善意的宽解。二人皆知,就算从今日起做个谨遵医嘱言听计从的药罐子,他也断然活不到院判如今的年龄。
“老朽这里有个方子……”老院判做不到对经他手诊治的病患听之任之,哪怕明知大抵徒劳。面前之人心脉气血已千疮百孔,延年益寿怕是痴人说梦,但减损苦痛地多拖上些日子,总是做得到的。
出乎杜院判意料,刘霄并未抵触。
“劳您费神,云隐有愧,定不负院判苦心。”他坦然允诺道。
老院判终于露出会心一笑,“正该如此。”
老头低首推敲药方细节,刘霄默默观摩片刻,“杜院判……还有多少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