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作者:
君山银 更新:2025-09-18 09:12 字数:3369
青天大白日的,哪儿来的黑云?桓秋宁定睛一看,视线的尽头竟然真的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云团,再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云,而是飘浮在清江中的高大的楼船。
原来,那团黑云是郢荣的战船。
“这是拿我的命威胁我呢。”桓秋宁登时明白了谢柏宴的话中之意:今日不走,他就得死在这里。郢荣与琅苏不日便要交战,到时候便真的是连只鸟儿也无法幸免了。
桓秋宁回头看,晨雾中的琅苏宛若一幅水墨画,春日之景悄然落幕,琅苏的夏天悄然已至。他心道:“聚时欢喜散时愁,总是人世间的常态。花到了落的时候,我也该走了。”
空中飞来了一群红白相间的鸟儿,有几只他觉得眼熟,也许是在雅苑的时候,桓秋宁跟它们斗过嘴。他抬头望天,温柔地问:“你们是特地来给我送行的?”
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它们昂着头,送了桓秋宁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几坨鸟屎。
幸亏桓秋宁反应的快,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愤愤地指着空中幸灾乐祸的飞鸟,“你们……算啦,我才不跟鸟儿一般见识呢!”
“行罢,上船!”桓秋宁背着手,轻轻地蹬了一下脚底的黄沙,轻松地飞上了船。他冲谢柏宴做了个鬼脸,转身要往船舱里走。
两艘船一东一西,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水天一线之处,一轮红日渐渐浮出水面,初日在死寂的清江中烧了一把火,烧得人心里火辣辣的疼。
走到船舱前,桓秋宁突然听见了阿远的叫声。阿远趴在船边,大喊道:“哥,公子醒了!哥,公子终于醒了,你回头看哪!”
桓秋宁的腿抽筋似的不停地抖,他没敢回头,倒退着走到船边。江风送来了一声呼唤。
“阿珩!”
桓秋宁猛然回头远眺,那艘渐行渐远的客船上,照山白披着一件单薄的竹青色外衣,站在船边,再次唤了一声:“阿珩。”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他忍住了涌到眼角的温热,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扑向船边,大喊道:“照山白,我在这里!照山白,你终于醒了,我终于听见你唤我了。”
桓秋宁揪着心口,每唤一声照山白的名字,他的心便如万蚁噬心般疼一下。
“阿珩,昏迷的时候,我一直能听见你说话,我把你说过的话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了。”照山白扶在船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阿珩,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你说,我想听,我要听。”
江风吹的发丝凌乱,照山白温柔地笑着,他大声道:“你可曾记得承恩三年,昭玄寺的菩提树下,你以‘南山’为名,为我留过信。那个时候,你的花押是‘南山客’。”
桓秋宁顿时大悟:“我记得……我记得!是你,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往事如烟,听到这句话,身处团团烟雾中的少年终于见得天日,他不曾想到,缘分竟然在那时就已经给他们牵上了线。
照山白温声道:“是我,一直都是我。你一直是我的知心人,而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等你。”
终于说出口了。
为了不掀起遮在桓秋宁少时那段悲惨遭遇上的幕布,照山白从来没有对他讲过少时的事情,即使他无比想让桓秋宁知道他就是那个整日守在昭玄寺等回信的少年。
即使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桓秋宁说,即使他怕自己因为承受不住思念,所以不择手段地把桓秋宁留在自己的身边。
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要尊重桓秋宁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好痛,他一日也不想与桓秋宁分开,更不想看桓秋宁一次又一次地身陷险境。
他愿意把这些话全都藏在心里,只要桓秋宁能不再因为少时那段不幸的时光而黯然神伤,只要他不再因为自己而纠结与挣扎。
隔着平静的江水,看着桓秋宁像渐行渐远的彩云一般离去,照山白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因为他害怕,这是他此生仅有的能对桓秋宁袒露心声的机会了。
两艘背道而驰的客船渐行渐远,模糊的视线中,他们再也无法看清彼此的容颜。好在江风有情,送来了只言片语,却也全是在诉说遗憾。
“对不起,我早该想到写信的人是你,是我太笨了,笨到没有认出你的笔迹,笨到没有听出你话里的意思。”桓秋宁疯了似的要往船下跳,“停船!我要下船!照山白,你别走!”
“阿珩,我们会再见的。”初日的红晕染红了照山白的面容,掩盖住了他的憔悴与心伤,他看着桓秋宁融化在雾气中的身影,温柔地说:“阿珩,我想做你的夫君,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等你。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我不在乎,我要等你一辈子。”
世事总是事与愿违。刚刚许下永远的有情人,却不得不面临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命运。
江风有情却也无情。
桓秋宁蜷缩在船边,心如刀绞,“照山白,你这个傻子,你让我怎么忍心看你一次又一次为我伤神,我怎么能让你日复一日地等着我。”
“我心甘情愿。”
迎着天边绚烂的朝霞,照山白拥抱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大喊道:“阿珩,我会在上京等你。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日,我娶你回家。”
桓秋宁紧紧地抱住从照山白身边吹来的江风,含着哭腔,“只要那个人是你,我愿意。”
“我愿意。”
天边彩云散,琅苏的柳绿桃红中,传来了第一声蝉鸣。
第85章 楚歌起(一)
船舱内有一座沙盘。
桓秋宁俯身细看,只见这沙盘长越八尺,宽六尺,边缘用上好的紫檀木框住。盘中沙土堆叠成起伏的山峦,河流蜿蜒其间,城池关隘星罗棋布,猩红的旌旗格外引人注目。
谢柏宴从客舱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下了那件玄色的袈裟,换上了一件玄色云纹绫罗衫,发髻上簪了一根羊脂玉的细簪。
太阳越来越毒辣,江风也越发黏腻,他换上这件罗衫,倒是凉快了不少。
“不做和尚了?”桓秋宁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向谢柏宴,漫不经心地问。
“入世了。”谢柏宴淡淡一笑,他命随从的小僧煮上了茶,与桓秋宁面对面坐下,“聊聊?”
“行啊,你想聊点什么?”桓秋宁单手托腮,望向船外,他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阴着脸,沉声道:“你最好跟照山白中毒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然,我一定会让你也好好地体会一下,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要算账,你找错人了。”谢柏宴抬起指,在木桌上点了点,淡定道:“我不会伤他,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信不信由你。”
桓秋宁大概猜出了那个缘由是什么,他没刨根问底,谢柏宴也没说下去。他转了转眼珠子,挑眉问:“活菩萨,我觉得你的身上充满了秘密,巧了,我也是。要不咱们比一比,看看谁能先把对方的秘密刨干净,如何?”
“水至清则无鱼,自古皆然。”谢柏宴斟了一杯茶,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吹了吹,“干净的人没法活下去,没有秘密的人也是如此。你当真愿意撕开你的皮,来换我的真面目么?”
“是了,水至清则无鱼。看看这清江,什么时候清过,水底下什么妖魔鬼怪、臭鱼烂虾都有。啧啧,你不觉得这条江有些臭吗?”
桓秋宁靠在一边,一脸嫌弃地揉了揉鼻子,他见谢柏宴低下头品着茶,继续吊儿郎当地胡扯道:“不过,我可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我这个没什么坏心眼,做的事儿都是善事,你不信?”
“或许吧。”谢柏宴全当没听见桓秋宁说的话,自顾自地问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下棋么?”
“乐意奉陪。”桓秋宁四下瞧了瞧,“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难不成,你要以这天地为棋局?”
“正是如此。”谢柏宴放下茶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沙盘,突然俯下身,沉声道:“我要以天地为棋局,以世家为棋子,下一盘必分输赢的棋。你敢不敢,以身入局?”
桓秋宁挑眉一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入局,我要做那旁观者。”
谢柏宴道:“你做不了旁观者,谁也无法置身事外。这世间留给人的结局只有两种,输或赢,生或死,你没得选。”
“你想做执棋者,你要让我做你的棋子?”桓秋宁走到沙盘旁边,他取出一枚红色旗帜,放在了郢荣与琅苏之间的江东渡口上,“你想把我用在哪儿,用在琅苏?上京?照氏?还是用在荣王身上?”
“不。”谢柏宴走到沙盘的另一侧,他伸手触碰着微缩的山川,“我想让你做我的盟友。这一座沙盘,囊括了大徵所有的山川湖泊,所有的狭隘与军营,每一粒沙砾,代表一个大徵的百姓。从你登上这艘船开始,你与我就已经是一路人了。”
乱世起,人人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谢柏宴的野心远远不止郢荣。在急遽变化的局势中,结盟是最不可靠的关系。因此,桓秋宁觉得他主动示好,提出结盟,一定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有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