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
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293
林烟一拍桌子:“那倒不是,但也并非全无关系。”
他故意凑近道:“是他那个早年间不学无术,后来被赶下山的小弟子。”
阮玉山挑眉:“了慧?”
林烟努努嘴,点了点头,终于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安生吃面。
“这下有意思了。”阮玉山哼笑,“净通老和尚恃才傲物,假清高了一辈子,偏收了个徒弟败坏他名声。在山上成日混吃等死,贪财好色,下了山坑蒙拐骗,可怜了慧那好脾气师兄,下山寻他四年未果,今日倒叫我给碰上。”
“可不是么,”林烟啃着羊肉搭腔,“去年过节老太太还见天儿念叨呢,说——”
说到这儿林烟话语微顿,捏起嗓子学道:“云真那小兔崽子,早时年间有他师父教导,逢年过节还晓得来园子里瞧瞧我老婆子,陪我这个老不死的解解闷,自打他那师弟负气出走,他是师父也不要了,老太太也忘了,满天下地打转,找了两三年连他师弟的影儿都没见着,这也罢了,自个儿的音信也不传回来。净通倒是看得开,说生死有命,半点也不担心两个徒弟。难为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挂念,年轻人,这点儿都想不明白——他师弟躲他呢。”
说完,林烟又对着自己手边的碗作抚摸状,继续故作沙哑地模仿道:“林烟儿乖,林烟儿听话,咱可不学。哪天你家老爷为了谁离家不回,咱可别追,他要寻死觅活就让他去!反正我瞧他也不是能安分死在府里的命,这辈子做不成阮家的鬼。林烟儿你就留在园子里,给我这个老太太送终,啊?”
一通活灵活现地表演完,林烟嗓子快捏冒烟了。他喝了口水,自己对着刚才那番话乐个不停:“老太太整日死啊死的挂在嘴边,整个府里就她最长寿!那天金鹊还说呢,照老太太这么活下去,保不准以后还能给老爷你送终。
“不成想他嚼舌根子的时候老太太正好在后边,杵着拐杖就给他一脚,摔得他在地里滚了两圈,落进花园那个鸳鸯池,挂了一身发菜不说,起来还得自己去领十个板子!挨完了打回去还跟我们嘀咕,说老太太老当益壮,九十六的人了,踹起人来还那么得劲儿——老爷,您说老太太真这么活下去,最后会不会成仙儿啊?”
阮玉山素来不介意林烟口无遮拦地在他跟前说这些生死之事,毕竟家里老太太就总带头,久而久之,府里人对此都不怎么避讳。最后那句话他没答,只是带笑剜林烟一眼:“老太太的虎头杖三天不打你身上,你也皮痒。”
“不过话说回来,”阮玉山吃完面,接过林烟递的锦帕,擦了嘴道,“既然碰上了了慧,那我就留下来看看是不是云真要找的人。若真凑巧,这村子里要等的了慧小师傅就是净通老和尚那个小徒弟,在这儿使什么歪门邪道,就直接绑了。
“或是告知净通来拿人,或是直接杀了,叫净通来收尸。好歹舍春禅堂头上顶的是红州阮府监造的名头,断不能让了慧顶着禅堂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林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谁去请净通大师呢?”
阮玉山望着他扬唇一笑。
林烟:?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阮玉山说留下时只说了自己,并没有说“咱们”。
林烟默默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要去牵马:“那我去吧,老爷。”
阮玉山同他起身,吩咐道:“行李里的金银细软你一并拿走,路上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去买,若物色到合适的年货,也一同买了,不必吝惜钱财。倘或净通不愿踏出禅堂,你便问过他的意思,于我飞书一封送到此处,再一路玩到奉祥地界,与我会合。”
“哦。”
林烟闷闷应了,将自己一路为阮玉山带着的行李解下,挂到阮玉山的马上,转头看到正拴在旁边无言观察他的九十四,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走了,往后就剩你和老爷了。”
九十四原本因为吃了顿饱饭看起来还不错的脸色微微一变。
林烟全然不觉:“老爷好性儿,只是嘴上不饶人。你别故意惹他生气,他必定待你不错。出门在外,他提防心重些,难免话不中听,你若肯顺他的意,也吃不了苦头。”
说完以后,林烟自觉也没什么可再交代的,便提胯上马,绝尘而去。
他嘱咐了这么多,九十四只听见开头那一句,就白着脸久未回神。
再要想听别的,只能瞧见林烟留下的一路马蹄痕迹。
九十四长长地望着小路尽头,怀里揣着用小二给的抹布包起来的三个羊肉包子。
包子他没敢吃完,过久了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他习惯了每顿饭都留些口粮下来。以前是为百十八那几个弟弟,现在是为自己。
可惜霜气横秋,片刻前还滚烫的包子,不知不觉已变得冰冷了。
如同他才吃完饭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
他摸摸包子,望着林烟远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舍不得?”
阮玉山的声音幽幽从耳边传来。
第10章 地符
九十四的脸色只僵硬了一瞬,随即便收敛目光转到一边摸起自己的马来,一副听不见阮玉山说话的模样。
长长的锁链在他双腕间被牵扯得哗啦响,阮玉山慢悠悠地两步跨到九十四跟前,挡住他所有的光,低声道:“你可以跟他走的。”
九十四放在马头上抚摸的右手又是一顿。
他没信,也不准备信,因此连开口向阮玉山求证的打算也没有,只是停顿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卖了他在那片刻的动摇。
动摇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喜欢林烟。
林烟也是好人,不会坏到像饕餮谷的人一样把他当笼子里的牲畜,但也不会好到因为善良就将他放走。
林烟的好被阮玉山的权力限制着,在对九十四的善意之上,更优先的是对阮玉山的服从。
即便如此,九十四也认为,待在林烟身边比待在阮玉山身边要好很多。
理由自不必讲,只要不是死人,稍微动点脑子都会这么想。
待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边,都比待在阮玉山身边强。
他的动摇在阮玉山眼下被敏锐地捕捉到,阮玉山带着点怜惜之意轻轻抓住他的右手,托到自己面前,接着竟然掏出了解磁石,打开他右手的手铐,似乎真有放他去找林烟的意思,柔声细语地劝:“想去就说,何苦装作听不懂人话?我看林烟儿也挺喜欢你的。”
九十四右手手腕的锁拷伴随一声清响打开了,露出皮肤上两圈被铁器常年磋磨出的可怖疤痕。
阮玉山将手铐挂在虎口,再双手交换这把连接九十四左手的长锁链往自己这边扯,直到链条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上,最后在他和九十四之间彻底绷直。
这下只要九十四把左手也递过去,他就会解开磁石锁彻底放人自由。
九十四终于抬眼看向阮玉山,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质疑和将信将疑的试探。
自由二字对于一生被禁锢的蝣人而言是连做梦都无法完整勾勒的泡影,笼子外的世界触手可及,然而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踏入,灵魂与身体上的枷锁得不到挣脱,他们终生守卫自己的自由,却没有行使的权力。
现在只要阮玉山把解磁石往他左手的手铐上轻轻一挨,再旋转一下,九十四就能感知自由的味道。
这是一种莫大的垂幸,冲击得九十四险些真的放下戒备,去相信阮玉山轻浮的眼睛。
阮玉山攥紧锁链,弯腰凑到九十四眼前,几乎与九十四眉抵着眉。
“可惜了。”
他的嘴角渐渐漫出笑意,因为离九十四的眉眼太近,他也发现了对方眼珠边缘那抹浅淡的蓝色。
灰头土脸到如此地步都尚有几分光彩拿来招蜂引蝶,难怪能使得街边小二都照顾有加。
阮玉山对九十四这些手段很是不屑。他将锁链往自己身前用力一扯,九十四被拽过去,差点贴到他的怀里。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肩,话里有话地说道:“我还要多玩几天。”
九十四眼眶睁了睁,听懂这话外意有所指的羞辱之意,瞳孔中闪烁的神采极速熄灭,目光冷却了下来。
他无心开口斥责,只垂下眼,错开与阮玉山对望的视线,自嘲般扬了扬嘴角。
蝣人日夜熊熊燃烧的渴望比不过贵公子一场轻佻的戏弄,九十四暗中握紧拳头,磨得简短锋利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的肉里。
他真恨不得扑上去对着阮玉山撕咬一番,咬掉这个人玩世不恭的笑脸上每一块无耻的皮肉,同阮玉山打个天翻地覆鲜血淋漓,方才解气。
只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动不了手。蝣人虽不懂中土俗语,可天下道理都是一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命都在别人手里,要跟阮玉山较真,没被怄死就先被打死了。
只是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骨气,别人给点虚无缥缈的鱼饵就引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摇头摆尾地上了钩,上赶着遭此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