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
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05
九十四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长达腰际,不知是临近塞外的饕餮谷长日里狂风吹就,还是由于太久没有仔细打理,他的长发总是成绺地卷曲着,都说蝣人成天吃不饱穿不暖,可九十四的头发摸起来却并不干燥似枯草,反而黑得发亮,想来是蝣人体内骨珠玄气充沛,有气血滋养的缘故。
阮玉山给他穿好袖子,就差把肩膀那块儿的衣裳给拉上去,就能系腰带了。
九十四正等着从阮玉山怀里退出去好好穿衣裳,忽然间感觉对方将他抱得更紧。
阮玉山的手在往他左边肩膀后伸。
九十四心中暗感不妙,还没来得及应对,突觉左肩一凉——阮玉山把他左边穿好的衣裳从后背扯下去了!
鲜艳刺目的朱红珊瑚刺青登时暴露在众人眼下。
会到这种地方轻车熟路换衣吃饭的都是四处闯荡的老江湖,因为这些摆摊搭棚子的小店都不在官道,是小道,没点游历经验的年轻人又或者身价高的公子小姐们没事儿都不走小道,危险性高。
不少嗅觉敏锐的人闻到了九十四后肩膀刺青上尚未消去的那股饕餮谷特有的刺青药水味,明白过来这是个蝣人,随即眼神一变,带着些许鄙夷地挪开目光。
长得再好看,是个蝣人,那也没什么看头——谁会觉得一条狗好看?一头羊好看?欣赏蝣人的美貌,那是有病。对着蝣人多看两眼,自己都掉价。
还有少数几个没眼力见或是认不出那块刺青的楞头,杵在一边探头探脑的想多看九十四几眼,阮玉山一挑眉毛,斜楞眼过去,直把那些人盯得躲躲闪闪别过脸去,他再去扫视其他人。
谁敢盯九十四,他就盯谁,直盯着棚子里任何人不敢再把眼神往这边扫一下,他才舒坦。
转过头,他贴到九十四耳边:“用了什么法子哄得人家老板送你衣裳又送鞋的?”
九十四后颈脖子一僵,原本因为跟老板玩笑一场而稍有霁色的脸也冷了下来。
他的中衣和脚上新鞋是老板送的不错,却不是他刻意去哄的,只因老板瞧他一身穿得单薄,没件中衣实在说不过去,又告诉他先前林烟给的补金很有富余,才又给了他一双鞋子。
九十四本说不要,又怕自己话说得不准,干脆推开了老板递的衣裳,最后只听老板说了一句“规规矩矩穿衣裳才像个人”,方动摇了心旌。
阮玉山自然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只见他一听自己说话就拉下脸,心中无故添了三分愠怒,却不愿意表现出来,反而笑吟吟地在嘴上刻薄道:“你还真是——满身不入流的伎俩。”
九十四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的脸,很难发现他那一瞬间皱眉的动作。
阮玉山极快地捕捉到,毫不怜惜地捏住他两边下颌,逼迫九十四把脸朝向自己,低下头去凉阴阴地反问:“……怎么不对我使使?”
这话听着像质问,仿佛阮玉山真希望九十四对他使点什么伎俩示弱。
九十四静静凝视阮玉山的神色,却在心里明白:若自己真有点什么求他帮忙的心思,一旦向上开了口,只会得到阮玉山更刻薄的讥讽。
片刻前好不容易散去的头疼感又再度在头脑中席卷而来,九十四疼得咬了咬牙,眼角难以控制地缩了一下。
他借此机会对着阮玉山偏头弯了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也配?”
这是他出来后对阮玉山说的第一句话。
阮玉山显然是看懂了他的故意激怒,蓦地撒手:“恬不知耻。”
两个人短兵相接只在电光石火间,阮玉山的力气大到把九十四往旁边甩开了两步,九十四双肩下挂着衣裳,没来得及拉上领口,线揉了揉自己的下颌——阮玉山再晚一刻放手,他的骨头就要被捏碎了。
还没揉够,他那只解开了镣铐的手又被阮玉山捏住。
“咔哒”一声,离开九十四不到半个时辰的镣铐再次拷回他的手上。
阮玉山干燥温热的的掌心顺着九十四的手腕摸到他左肩后方的刺青,再用力往他蝴蝶骨上一按:“穿好你的衣服——守好你的本分。”
这刺青扎在九十四的身上,像九十四的逆鳞。
其他时候面对阮玉山再怎么飞扬跋扈,一旦被碰到这个地方,九十四就宛若没了手段,被挟持得一败涂地。
阮玉山见九十四神情僵硬,眼中因为同旁人相交而升腾出的光彩在他的拿捏下也渐渐黯淡,一直到那抹神采彻底变得灰败,他终于松手,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似的替九十四拉上衣领,温声含笑道:“这衣裳衬你,少穿一刻都浪费。”
一边说,还一边将九十四卷曲的长发轻轻拨回后背,用手指替人理了理,发现九十四头发太乱理不直,便算了。
阮玉山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高兴,所有人都别想高兴。别人因为他的不高兴而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木棚子里门窗对开,深秋寒风一起,呜咽着吹进来,九十四衣衫不整的身体从那片刺青起,被风吹得越来越凉。
他拽起另一边衣领,柔软的中衣衣料摩擦过他的刺青,九十四置若罔闻,一脸平静地低头系好衣带。阮玉山已去到老板身边与老板低声交谈,九十四耳边只听到秋风唏嘘,并没注意他们在商量什么,也没看见站在老板身边的阮玉山视线从没离开过他。
阮玉山爱看九十四这副憋着股劲儿的样子:自以为把头一低,就能装得逆来顺受不争不抢;实际上谁都看出他满肚子弯弯绕绕,低下去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心里想的永远是怎么报仇的事儿。
商量事毕,阮玉山信步走向门口,经过九十四时十分顺手地把人拽走,同时朝老板手里掷了两粒银锭子:“这算其他衣裳鞋袜的钱。”
意思是额外送九十四那套中衣和鞋袜不白送,该给多少还给多少,而且只多不少。
老板颇为无措,追着要把这银子还回去,直言先前那位姓林的小公子早已把差价补得很足,就算再买下两套衣裳那也够了,何况九十四的中衣和鞋袜本就是她额外送的,不必付钱。
阮玉山跨出门槛,听见老板这话似笑非笑地回头,开口时分明是亲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芒在背,满棚子曾朝九十四打点过的人听着更觉得好似意有所指,指桑骂槐:“我的人,还沦不到被不相干的东西记挂。”
第12章 装睡
言毕,他看似好心地指指老板身后,提醒道:“你笸箩翻了。”
老板回头,一看还真是,笸箩翻在桌上,里头的布料连带着针线大片被她的衣袖带着,像打泼的水一样落在地上。
那些布料翻起来,敞出上头的刺绣,竟无一不是赤色的莲花花瓣模样。
阮玉山的视线在那些刺绣图案上停留了一瞬,趁老板回身收拾的当儿,大步一跨,走出门外,顺带将九十四一把扯走。
这一把险些将九十四摔个趔趄,即使如此,九十四踏出门前也不忘长臂一勾,把先前放在一边的几个羊肉包子捎走。
阮玉山信步在前,一边去牵马一边乜斜着往后嘲讽:“你倒不忘本。”
只知道吃。
九十四依旧是充耳不闻,不管听不听得懂,权当阮玉山的话是放屁,半点不往心里去。
二人一人牵一匹马,阮玉山在前,且行且深思,另一只手拽着九十四的链子,思索的同时还能抽出空子时不时故作恶劣地把人往自己这边扯一扯,只要余光瞧见九十四被他扯得偶尔摇晃,他就心情愉悦,仿佛是为了对其方才在换衣时的表现进行惩戒。
阮玉山的惩戒如同睡觉时小孩不停往枕头上扔的石子儿,无伤大雅,却足够叫人心烦。
九十四最初被拽得几度脚下不稳险些打滑,每每被阮玉山捉弄便横眉瞪过去,次数多了他发觉这人是越给颜色越来劲,遂扭过头,虽然心里早想把阮玉山打个落花流水,表面依旧任阮玉山如何拉扯,都不理会,即便因此走得蹒跚摇晃,也决不赏对方半点眼神。
果不其然,多来几次,阮玉山自觉无趣,便低着头想事去了。
方才他同那衣棚老板交谈,对方听闻他打探了慧相关,颇为意外,得知是他是了慧故友,更是万分挽留,恰好阮玉山也有意留下,同老板一商量,赁僦了对方空置的一栋房屋,原是老板为儿子读书时所盖,如今孩子远走他乡,屋子也空了下来。里头东西一应俱全,就连冬天取暖的炭盆和柴火也不缺,还有几件旧衣也随他们使。
这没什么奇怪,只是老板同他说话时,手中依旧飞针走线。作为人家吃饭的家伙什,干得麻利也是自然,但阮玉山瞧见,那老板在布料上绣上去的花纹,来来去去就那一个——总是赤色莲花花瓣。
若说为图方便,莲花花纹比不过最普通的祥云纹来得便利,若说为图好看,这东西又未免太过单调。
况且大量又单一地在所有布料上刺同一个刺绣,怎么看怎么透露着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