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
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08
九十四无时无刻不在为离开阮玉山做着准备。
阮玉山并不知道九十四的脑袋瓜子里都在绕着什么转,他炒菜炒到一半,觉得九十四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好笑,便问:“什么东西要你看那么仔细?”
九十四一边衡量离开阮玉山以后做哪道菜最方便,一边说:“看做菜。”
阮玉山又逗他:“只是看菜?”
九十四瞅了阮玉山一眼,不懂阮玉山什么意思。
他不懂,但不影响晚饭时阮玉山心情不错,仍是把随身带的金勺子放到了他的碗里。
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但是那股波动只有一瞬,还没来得及让他探寻就平息了。
阮玉山再施加玄息去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十四骨珠中那多余的一股玄气所在。
莫非是错觉?
他解开那处筋脉的封印,掌心又贴回九十四的后背,热热地感知着九十四身体里那颗骨珠,低头问道:“要不要学学怎么控制玄气?”
九十四在蟹壳青的天色下仰头,长长的卷发覆盖在阮玉山的手背上,他看着阮玉山,像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动物:“控制玄气?”
阮玉山开始教九十四凝神打坐。
“沉心静气。”阮玉山的教导方法很简单,说得更简单,“先去找你的骨珠。”
对于九十四而言,什么气沉丹田,大小周天,百穴十二筋,一概如天书。倘或要阮玉山照本宣科,不如先回房把九十四从认字教起。
“找到骨珠,再去试着感受它生出的玄气。”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教导起正事儿来倒是不见犯欠儿的影,说话也带了几分肃杀气,想是在军营里呆久了总是教训那些兵油子的缘故,“颈下七寸——骨珠是你的东西,生来该由你支配,没有它左右你的道理。”
他说着,指尖从九十四的后颈缓缓下移,沿着每一处凸起的骨节摸下去,最后定在骨珠的位置:“四肢放轻,八方调气,去控制它。”
九十四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在阮玉山的手替他找到骨珠位置时放松了些。
每个玄者骨珠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这是初学者要过的第一个槛,娑婆之中许多玄道门派有不少愚钝的弟子,光是找骨珠就天天打坐,凝神找上个十天半月,再笨些的,找个半年也不是罕见的事。
阮玉山这是给九十四作了弊,仗着自己玄境高,轻而易举摸到了九十四的骨珠,算是抬着九十四过了这个槛。
不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揠苗助长。
凭蝣人的天赋,加上九十四本身的悟性,骨珠这东西顶多坐个半个时辰也就找到了。阮玉山认为自己不过是随手提点,避免双方浪费时间。
并且他毫不怀疑如果九十四知道个中缘由,九十四也会这么认为,同时赞成他这样做。
就像现在。
知道了骨珠的位置,九十四显然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按照阮玉山所说,放空身体,摒除思绪,调动浑身血气聚集到那个地方。
他闭着眼,渐渐地好像有一个不断缩小的自己凝出了身影,处在自己的身体中央。
那个缩小的自己有着跟他肉身一样的感知,九十四仿佛看到他的后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了无边际的旷野,而旷野的半空,有一颗心脏一般滚烫的珠子在燃烧跃动。
“不要怕它。”阮玉山严厉沉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后背那个温暖坚硬的手掌始终支撑着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