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18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
  一指天墟的阁楼比起当日齐且柔将他骗去的石室后方那处卖场要大上两三倍,九十四缓缓抬头,本意是想看向远处二三层的看台,却在仰起脸露出五官时,听到台下的吸气声和一些起哄与惊叹。
  台下的人口音各异,说的并非阮玉山日日教他的官话,九十四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是些什么“难怪易三老爷也要卖”“真是好货”“不知花落谁家”的言论。
  九十四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仿佛回到当年在饕餮谷,他和百十八总是被驯监们推着笼子和许多蝣人一起在卖场被摆成数排随那些远道而来的主顾挑选的岁月。
  前来采买蝣人的客人们总是很挑剔,对蝣人的身体、品相,甚至牙口都十分重视。
  他和百十八总是被一眼挑中。
  那些主顾们说着和如今台下的人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打发小厮去跟大驯监交涉,然而从来没人能把他和百十八从饕餮谷买走。
  九十四知道,谷主不愿意太早地将他们两个卖出去。
  他和百十八被摆出来,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噱头,好让那些对他们无法得手的主顾顺利听从驯监的意见再看看别的跟他们差不多条件的蝣人。
  他是谷主用来售卖他族人的工具。
  阮玉山在最顶层的阁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用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不断警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是很不错,可九十四偶尔太过沉迷此道,这并非好事。
  阮玉山轻轻扬起手,对卖台上的云岫示意。
  云岫得了眼色,快速地打发身后一应小厮鱼贯下台,给每一个看客送去纸笔。
  待卖场安静下来,他亲自走到九十四身边,面向外部:“诸位——”
  竞价开始了。
  一指天墟大货的唱卖与别的场次不同,每位主顾只有一次竞价机会,小厮送来一纸一笔,客人在纸上写下自己愿意付的价钱,写完以后纸笔送回台上,最终卖场会以全场最高价卖出货物。
  这便是“一纸天墟”的名字由来。
  此法虽薄情,却很容易逼出一些愿意为了自己心仪之物孤注一掷的顾客,错过一次便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直接亮出底牌。
  果然,全场出价最高的主顾来自二层看台的“溪字第一号”雅座,价纸上的落款名字叫齐且柔。
  阮玉山对台上的云岫点了点头。
  云岫亮出阮玉山写了五十四万金的价纸,公布本次竞价最高者是来自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的玉老爷。
  没人会疯了一样花五十四万金的价格去购买一个蝣人,齐且柔也不例外——五十四万金,同样的钱在饕餮谷能买到近乎五十个上等品质的蝣人。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三层天字第一号雅座。
  见到的只有层层叠叠放下来将里头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锦帘。
  云岫卖完这一场便悄然离去,看客席中有些许顾客离场,剩下的大多是继续参与下一场唱卖的客人。
  齐且柔在意料之中被云岫请到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时面色不霁,然而却也不敢对里头的人拿乔,只能拧巴地在嘴角挂着笑,一进去便对里头的人喊道:“易三老爷。”
  意思摆明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指天墟在捣鬼。
  阮玉山此时戴着面具。
  他稳稳坐在屋子里那方紫檀木茶桌边,戴着一副崭新的墨色羊皮手套,披着厚厚的貂皮领披风,明明才刚入冬,他旁边却摆着一个火炉,浑身上下就差一双眼睛没捂住。除了身形过于高大难以改变,整个人的姿态伪装得很有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模样。
  齐且柔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哼笑,似乎是在讽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阮玉山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喊道:“纪小老板,请坐。”
  燕辞洲第二大黑市的主人,姓纪,叫纪慈——至少在燕辞洲是叫这个名字,就像阮玉山来了这里叫易三一样。
  至于齐且柔么,只是一个化名之外的化名。
  这一声“纪小老板”可把纪慈气得不轻。他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晃晃地感觉自己收到了轻视与侮辱,却因自己先发夺人喊了易三老爷的名号而无法回击。
  “不必了。”纪慈用拒绝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反击,“家中事忙,易三老爷有话请讲。”
  “哦?”阮玉山对此表示很感兴趣,“是忙着叫人埋伏在敬河河道以免错过下一批军火?”
  敬河,便是数月前纪慈联络大渝一批水军在半路拦截阮玉山两船军火的地方。
  一指天墟出了细作,有纪慈的内应。
  纪慈提供军火经由的时间地点,渝军负责抢劫,阮玉山的人没有防备,被偷了两船货物不说,还被渝军偷袭杀了大半。
  大抵是没料到阮玉山会发现此事背后有他捣鬼,纪慈脸色白完一阵又红一阵。毕竟军火贩卖在燕辞洲是很寻常的交易,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甚至这个月才把那批货物拿出来倒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