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04
  九十四看着他的眼珠子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饕餮谷的百十八。
  百十八也有这样一双干净乌黑的眼睛,像一对没有杂质的玻璃珠子。
  不同的是,百十八的眼中没有小蝣人饱含的对尘世的万般恐惧。百十八莽撞天真,努力鲜活地求生,也不畏惧死亡。
  眼前的同族眼中永远都是满满的惊慌和提防,兴许是先前受了太多惊吓,即便是生死关头出现的九十四也无法彻底安抚他的心。
  对方说小其实也不小了,九十四问过他的年纪,小蝣人说自己今年便有十五。
  只是个子不高。
  九十四当年满十五时,已比这位同族高出一个头了。
  正当他思索着给这同胞取个什么名字时,便听阮玉山的声音远远地从花园后方的抱厦中传来:“阿四!”
  九十四扭头,静静看着花园的方向,听着阮玉山渐近的脚步,眼珠子转了转。
  他在小蝣人跟前起身,背着手,做沉思模样,在灶前来回踱步。
  阮玉山甫一踏进伙房便问:“柴火烧得怎么样?”
  说完才瞧见九十四正低头在房中走来走去,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暗地里打什么算盘,以至于连他的话都没听见。
  他刚想走过去问问这人又在作什么主意,就见九十四蓦地停住脚,侧头看向他,以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口吻道:“阮,玉,山。”
  阮玉山一听,心里明白了——这是在打他的算盘。
  “做什么?”他模仿九十四的语气道,“九、十、四?”
  说着,便大步流星走过去。
  走进房里才瞥见缩在角落的小蝣人。
  阮玉山先皱了皱眉,呵斥道:“一见着我就躲什么?起来!”
  他很是不喜欢九十四救出的这个小蝣人的作态。
  同样经历过生死难关,受尽侮辱胁迫,怎么九十四自他手里从饕餮谷带出来时从始至终不见一丝畏缩神态,反而落落大方同他斗智斗勇。
  眼下他还没对这人做什么,甚至给吃给喝给屋子睡,看在九十四的份上好生生养着,这小蝣人见了他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味的躲?
  他是牛头马面还是修罗阎王?
  就算自己这许多年养出一身摄人威压,但九十四当初被他欺凌羞辱,不也照样奋起反抗?怎么同为一族,眼前这小蝣人的姿态就如此上不得台面?
  若是面对那些屠杀蝣人的伙夫也就罢了,可阮玉山自认也算这小蝣人半个恩人吧?
  说难听点,这么多天,九十四除了睡觉几乎都把这小蝣人带着待在他二人身边,即便是条狗也该养亲了,他不屑对方是否知恩图报,但也看不惯此人成天一副扭扭捏捏难成大事的模样。
  这些话看在九十四的份上,阮玉山没有开口,倘或身边此刻换个人在场,他早边骂边把人踹出去了。
  阮玉山到哪都是人高马大的修长个子,又因生来便不是和气的脾性,声音也是低沉冷酷,说话一旦带了命令之意,语气更是凌厉三分,直叫人觉得受迫不已。
  那小蝣人被他一声呼喝,浑身先情不自禁抖了三抖,只怕从头皮到手指甲都在怕得发麻,腿早吓软了,先是不敢站起来,此刻更是无法站起来,只能惊恐地看向九十四。
  然而九十四见了这一幕,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没斥驳阮玉山又或是责怪对方对自己的族人太过严厉,直冲阮玉山招手:“你过来。”
  阮玉山望着那小蝣人,眉头又蹙紧两分,再多看一眼,都生怕自己忍不住上手亲自把人给揪出来。
  他收回视线,走到九十四跟前,瞅了瞅灶下燃得正旺的柴火,问道:“烧完柴火不休息,又在琢磨哪门子的事?”
  九十四没有回答,只把目光悠悠流转到角落的小蝣人身上,意有所指道:“我看他欠些调教。”
  阮玉山眼角微缩,察觉到一阵毫不掩饰的阳谋的气息。
  果不其然,听九十四说:“看你方才的反应,想必也这么觉得。”
  话到此处,阮玉山心中了然了七八分。
  他弯腰捡了柴,大开着腿坐到灶前,漫不经心往灶里加火,给九十四递话茬道:“是欠些调教,得找个人教教。”
  “既要教他,那不如干脆叫他拜个师。”九十四跟到他身后,掌心无声攀上他的后肩,指尖隔着层层衣料敲打在阮玉山的锁骨上,“你认为,谁合适?”
  阮玉山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想让老爷子再收一个?”
  “不,不要老爷子。”九十四摇头,“我看这屋子里有个人就很不错。”
  阮玉山抬起胳膊反手抓住九十四。
  他忍着笑,心里正愁手上没个筹码拴住九十四,怕此人日后万一——仅仅是万一,知晓了鬼头林的真相抛下他跑了,这人就眼巴巴给他送来了筹码。
  阮玉山低头勾唇——为着这番正中下怀的好事。
  然而拜师却不够。
  阮玉山故作推脱道:“我对收徒没兴趣。”
  “嗯?”九十四拿鼻腔质问一声,眼神一冷,正要把手抽出去,又被阮玉山往前拽了拽。
  阮玉山的指尖敲打在九十四的手背上:“红州的老头子们正愁我没给他们留个后——我缺个儿子。”
  缩在角落的小蝣人神色一僵。
  第62章 新雪
  二十二岁的阮玉山,收个十五岁的儿子。
  九十四第一反应是不太合理。
  但转念一想,这些天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四百岁的钟离善夜收他这个十八岁的儿子,难道就合理了吗?
  大家都不合理的话,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他二话不说,走到角落,扶起那个小蝣人,将其带到阮玉山面前,又对其道:“叫爹。”
  小蝣人显然是不敢,又或是不情愿,看了看阮玉山波澜不惊的脸色,又转而仰头望向九十四,仿佛在恳求他将此事作罢。
  九十四知道小蝣人是害怕阮玉山,没由来的害怕。
  当初在饕餮谷他的许多同族被带上阁楼去见阮玉山时也曾露出如此恐惧的神色。
  阮玉山这个人,从内而外,周身气度都太不令人甘愿亲近。
  可九十四知道,阮玉山其实脾气还算不错。
  当初阮玉山带他来此拜钟离善夜为义父的意图,他虽没点破,心里却很明白,对方是因当初他在食肆暗道被纪慈下药一事一心想为他找个依傍,如今阮玉山有心认这小蝣人做义子,那九十四为了这小蝣人的心,也同阮玉山为他的心一样。
  九十四把手放在小蝣人的头顶,用蝣语轻声道:“叫了爹,再也没人敢把你捉进笼子里,再没人敢屠杀你,再没人敢侮辱你。”
  他并未对小蝣人多说阮玉山的身份。
  红州的城主,世家的家主。跟着阮玉山姓,除了永远的安宁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九十四无意替自己的族人觊觎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一切,他只要保这个小蝣人一条性命便觉得很好。
  小蝣人低下眼,站在原地默然片刻,转向阮玉山,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爹”。
  平心而论阮玉山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从脾性做派到说话行事,这孩子都对不上阮玉山的胃口。
  但那又如何?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对得上他的胃口。
  认这个是认,认那个也是认,再抓个品行兼优的人来给他当儿子,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比方说那个谢九楼,忠义仁孝面面俱到,可阮玉山一想起这么个人管自己叫爹的画面,那简直阵阵恶寒。
  这阵恶寒催使他迫不及待赶紧认下这个义子,以免被他假想中的谢九楼趁虚而入。因此阮玉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了算字辈,对这蝣人道:“打今日起,你就叫阮铃——出去吧。”
  阮铃也不知把他的话听进去几个字,只听闻阮玉山那句“出去”,便如获大赦,抬头迫切地看向九十四,等九十四也点了头,便立刻转身跑出去不见残影。
  阮玉山看阮铃跑远,一直守在门外的那罗迦也跟着追逐出去,眼下屋子里就剩他和九十四二人。
  他开始撸袖子,从灶前站起来,准备烧水做菜:“你刚才用蝣语对他说什么?”
  九十四则走向面壁的水盆,洗过了手,一边擦,一边学他上回的语气反问道:“你觉得呢?”
  阮玉山说:“必定是我的好话。”
  “非也。”九十四淡淡道,“我同他说,你的心,和你的脸一样黑。谁敢违逆你的意思,转眼就没命可活。”
  阮玉山摸了摸下巴,轻笑一声,姑且把仇记在心里,不再搭话。
  此时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白日里山顶的天就乌云密布,眼见是要下雪,这会子寒风呜呜咽咽地在院子里打卷,门板也被吹得时不时发出拍打声响。
  九十四在厨房给阮玉山打下手,时不时地递个柴火加点水,没事儿了就坐在门槛上翻翻书,不多时天色暗沉沉的黑下来,第一粒雪花就飘到了他翻卷的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