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
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278
“这很好。”
阮玉山夸赞着。眼中却浮现几丝嘲讽的笑意:“只是我的心思,分明比旁人浅显许多。你是不懂,还是揣摩懂了,也不想去管?”
九十四微微一愣。
先是愣神阮玉山竟真的在冲他发脾气,随后又愣神对方竟是在自嘲——为受了他的忽视。
可他并没觉得自己忽视了阮玉山。
他原以为这些日子两个人相安无事过得很是不错,原来阮玉山在心中竟是有多余的思绪积压着的。
在他愣神的当儿,阮玉山已然迈步向前,走在了他的前面。
九十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沉思的结论是阮玉山今夜很莫名其妙。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九十四心安理得,因为自己并无任何过错,所以无需心虚,又若无其事地跟上了。
一直到二人走到别院外,九十四见阮玉山要把破命像往常一样拿回屋子里,阻拦道:“不要拿回屋,拿去兵器库。”
破命反对地发出“叮”一声响。
九十四置若罔闻。
此时二门假山后那罗迦感知到他的到来,丢下和阮铃一起追逐时玩耍的石子,朝他的方向奔来。
阮铃见那罗迦如此,便也知是九十四来了,一声欢呼后跟在那罗迦身后跑出来,边跑便喊:“四哥!”
甫一绕过假山,先看见九十四旁边神色阴沉的阮玉山。
阮铃当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不敢向前,扶着院墙低头磨蹭,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阮玉山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凌厉了几分:“混账东西!见了你老子不过来请安,反倒躲什么?”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脾性虽早习以为常——毕竟当初他和阮玉山初见,对方也不见对他客气,只是当下听见自己同族受此苛责,还是难免皱了皱眉头。
但他也没有开口干预。
这是阮玉山在收养阮铃那日就同九十四彼此承诺好的约法三章。
既拜在阮氏门中,名分还是他堂堂阮家家主的世子,那边便少不得要受世家大族的管教。阮玉山认为玉不琢不成器,九十四一贯对族人的爱护不能用到如今的阮铃身上。
即便是阮玉山自己,打幼年时有记忆起,纵然父母对他溺爱无度,但在礼教之事上,他挨过的父亲的棍棒和斥责也比关爱来得多许多。
要做红州阮府的世子,可不是点个头叫声爹就算完事的。
倘或日后顶着阮家的名号身份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也如此畏畏缩缩,那丢的便是整个红州的脸面。
九十四在这些规矩教训上狠不下心不管,那阮玉山便收不得阮铃。
那边阮铃一听阮玉山开口,话还没进脑子,身子先一哆嗦,才跟那罗迦玩闹得大汗淋漓的通红面色当即白了一层,随后也不敢懈怠,吓破了胆子还是只得上前,下跪请安,喊道:“老爷。”
阮玉山只将他冷冷一扫,转身便走向兵器库。
九十四只轻声道:“去洗过睡觉。”
从兵器库放好破命,在回房的路上,可见阮招单独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应当是阮铃正按阮玉山的吩咐每日做半个时辰的夜读。
经过那院子,阮玉山在这一路终于开口:“你让阮铃管你叫四哥?”
九十四没有否认:“饕餮谷的小蝣人都这么喊我。”
“他如今可不是饕餮谷的蝣人。”阮玉山不紧不慢地说,“他是阮府的世子,我的儿子。”
九十四挑眉,听不出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哦?”
阮玉山便扬唇。可九十四总觉得他今夜的笑带着几分凉意。
绕过假山进了院子,阮玉山才说:“叫你四哥,再叫我爹,岂不是乱了辈分?”
九十四不以为然:“各叫各的便是。”
阮玉山又是一声不明不白的冷笑:“好一个各叫各的。”
说罢便推门进了屋子。
九十四站在门外,还是没觉出这说法哪里不对。
难不成为了不乱辈分,阮铃管阮玉山叫爹,管他叫父亲?
他又没把阮铃认在膝下。
况且堂堂阮府世子,在外还认个别的人做父亲,岂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时,也不见考虑什么乱了辈分的说法。怎么到了阮铃身上就那么多讲究?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这脾气发得没有由来。
今天一整晚的脾气都发得没有由来。
阮玉山则认为九十四需要点时间把这些事想个明白。
故而九十四在门外嘀咕完进门时,便见到阮玉山正从柜子里拿了被褥枕头,一副要往外走的趋势。
他下意识关上门,手上贴在合起来的门框上,问道:“你做什么?”
阮玉山抱着枕头被子,信步走到他跟前,闲闲地说道:“既然你要阮铃各论各的,那咱们也不适合整日睡在一块儿,平白叫孩子见了误会——睡,也该各睡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九十四紧紧盯着他。
半晌,见阮玉山既无玩笑的意思,也没反悔的打算,他便冷了脸,也是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十四放下手,哗啦一下打开门:“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阮玉山走得很干脆。
九十四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阮玉山不回头,九十四便也走出去,假意跟着阮玉山,实则走到院子里,又立马掉了头,走向反方向那面墙下的摇椅。
这椅子是阮玉山来了穿花洞府后特地叫人从山下送来上好的楠木,再照着九十四的身量自己亲手做的,这些天他除了在老爷子和九十四中间斡旋,就是在给九十四捣鼓这些东西。
九十四爱他身上的熏香,他便叫人一箱一箱地往山上送;九十四爱摇椅,他便自己削木头自己做;就连九十四身上那件银底红边的袍子,也是他在燕辞洲亲自挑选的海水纹花样和丝线。
现在九十四不明事理薄情寡义了,他也乐得亲自教一教。
阮玉山走到月洞门口了,微微侧目,瞧见那个薄情寡义郎正躺在椅子里,两个眼睛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那姿态并非眷恋或是挽留,反而更有点跟他杠上的意思,非常气定神闲。
又像是在凝视着他出神,似乎想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出。
九十四审视阮玉山的眼神是傲然中又带了两分探索,仿佛阮玉山是个什么新奇的物种,他今天才见识到一般。
察觉到阮玉山发现了自己的注视后,九十四漫不经心往脚下一踩,让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好像自己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享受摇椅,观看月色似的。
阮玉山并不同他赌些没必要的气,只提醒道:“夜里风凉,趁着这会儿吃过了饭,身子还暖和,早些回房睡觉去。”
九十四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只拿一种瞧见陌生人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像要很想他此时的心思看穿不可。
阮玉山垂眼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摇椅摇晃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须臾,又慢悠悠摇晃起来。
第66章 泱泱
阮玉山的脚步声远了。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