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03
  非要论起来,其实他在过去漫长的十八年中有过一次简短的、勉强可以称作赏花的时间。
  那是在百十八收养了一只作为他们斗场战利品的小乌鸦之后。
  小乌鸦原是那次斗场胜出者的口粮。饿了三天的百十八在斗场撞得鼻青脸肿赢了比赛,把活生生的乌鸦拿到手里,正准备一口咬下它的脖子时,看见乌鸦眼中一闪而过的泪花,便松手放了它。
  后来小乌鸦整日围着百十八的笼子打转,说是报恩,却叼不来食物,总是叼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扔到百十八的笼子里。
  有时是玻璃,有时是铁钉,偶尔也会叼来一些他们认不出材质的亮晶晶的石头,又或者一些细碎的黄金。
  九十四在书上学过,乌鸦喜欢亮亮的东西,这些东西它叼给百十八,是它喜欢百十八。
  后来有一次小乌鸦终于不再叼些破铜烂铁,叼来了一朵路边的野花。
  野花长得标致,和九十四在那些不入流的书卷残页看到的简绘几乎一样:五片花瓣,嫩绿的根茎,一点黄色的花芯,花芯上有几株细细的花蕊。
  这便是他迄今为止一生中唯一一次赏花。
  那时九十四对此很新奇,举着花还要再看,百十八一个脑袋伸到他眼前,张嘴就把整朵花咬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看向正在咀嚼的百十八,对方攥着那根断头的绿绿的根茎,双目闪亮着,把手里剩下带着叶子的花茎递给他。
  他们谁都没见过花,不知道花能不能吃,可叶子和草根总吃过不少。百十八吞下了不知好坏的花瓣,把确定能吃的花茎留给了九十四。
  九十四接过花茎放在嘴里,品尝着鲜嫩的草根汁水,沉默地结束了他转瞬即逝的赏花生涯。
  穿花洞府也有种花,不过种的多是春夏时节才开的花。钟离善夜冬天不爱出门,遵奉一套“人兽同论,入冬多眠”的准则,认为在宅子里栽种冬花未免浪费——既是浪费宅子的土地,也是辜负花的美貌。
  因此冬花都被他种在了宅子外的山路上,美其名曰天地同赏。
  “这是山茶,很能抗寒,十二月开得最好。”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撑着伞,跟着九十四随走随停,九十四看什么,他便讲什么,“这是金银花,可做药材,现在才发芽,春天才开。”
  九十四低声问:“这便是忍冬?”
  阮玉山挑眉:“小蝣人知道的还不少。”
  九十四头也不抬,对着阮大老爷回呛道:“少见多怪。”
  中土有句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不能见过猪跑?
  九十四就算没摸过闻过几次花,难不成就不能在书上学?
  古来写花的诗歌杂句并不少,九十四虽未能学到专门讲花的著作,但那么多书页上,总有跟花沾边的东西,他见到了,自然会问,饕餮谷教他认字的洒扫老头也自然会讲。
  他陆陆续续在老头那里学过许多花,学名、俗名、功效、颜色,举凡是老头讲过的,或是他自己看过的,大多过目不忘,只是文字终归是文字,九十四学得再多,也很难把花的名字和肉眼所见的模样对应起来。
  这下阮玉山一讲,他见一样便学一样,学一样便记一样。
  九十四的记性一向很好。
  说话间便快走到山顶,几人眼前映入大片嫩黄的颜色。
  阮玉山打趣道:“你博学多识,可认得出这是什么花?”
  九十四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花,又看看阮玉山,眉头皱起来。
  “像是梅花。”他照着书中所学的辨认出来了,但说出口又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黄梅么?……钟离善夜不是说山上只有一株梅花?”
  眼前这大片大片数不清的梅花,哪株才是阮招所种?
  “这是腊梅。”阮玉山牵着他往梅林中间的羊肠小道径直走去,“阮招所种的,是这山间唯一一棵红梅。”
  行至山巅,穿过重重黄海,九十四在漫天大雪中,终于看见那棵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树。
  傲雪凌霜,孤寒夺目,安安静静立在悬崖之上,却蓬勃硕大,闻有暗香。
  这倒很符合以前九十四想象中的梅花了。
  “其实这株梅花,是四季常开的。”阮玉山见九十四伫立在伞下,对着不远处的和红梅看得出神,开口解释道,“当年阮招为了给老爷子祝寿种的这株红梅。那年他十岁,便敢独自下山去荒郊野外捉妖,取了山妖的器灵,拿来种在梅花的种子下,用妖物器灵终年滋养这棵红梅,使其终年不衰,美艳异常,寓意老头子华年永驻,寿比日月。”
  为了种花,便去杀妖取器灵。九十四听着,觉得这阮家出来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他睫毛抖动:“那钟离善夜叫我来……”
  “阮招走后,老爷子开始长白发了。”阮玉山说,“此事反常,他却缄口不言。兴许那日我问他为何长了白发,提醒了他这株梅花的存在。其实他与那株梅花并无关系,只是阮招送的礼而已。人不愿意认老,就会去牵挂那些祝寿的意象。钟离善夜表面叫你来看这株梅花开没开,实则是想知道它可曾出事,是否枯败。”
  他说完,斜目看向九十四,发现九十四双眼全程注视着那棵红梅,半点不曾离开,当真是很喜欢了。
  毕竟九十四还没这么看过他。
  “若真喜欢,便去摘两支下来。”阮玉山说。
  云岫听闻此话,当即上前道:“老爷,这恐怕……”
  阮玉山抬手,打断了云岫的劝阻。神色间毫无波澜,显然这话中的打算不是他一时兴起。
  九十四却不领情:“钟离善夜爱惜这棵梅花,连看也舍不得看,我不能摘。”
  说完便转身要走。
  谁知阮玉山今儿是铁了心要惹老爷子不高兴,九十四前脚转身,他后脚便上前,拔了腰间匕首,飞身上树,眨眼间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支直有一人胳膊那么长的红梅来。
  梅枝之上还有分支,阮玉山摘的这一根长得开支分明,花团锦簇,插在地里,几乎与一棵小梅树没什么区别。
  他将梅花塞进九十四怀里:“拿着。回去说你摘的。我倒要看看,老爷子敢怎么闹个天翻地覆。”
  九十四这下看明白了。
  阮玉山这是诚心要到钟离善夜面前找不痛快——还不知怎么非要借他的手,让老爷子找他的茬似的。
  他并不问个中缘由,只侧脸笑道:“怎么?这师父我不认了?”
  林烟也看不下去,在后头扯扯云岫的衣袖,嘀咕道:“老爷这不是替阿四公子得罪人么?”
  云岫也想不明白。
  但阮府的人做事第一要义便是决不质疑自家老爷。
  于是云岫一脸认真地对林烟回答道:“老爷得罪太爷,必有得罪的道理。”
  林烟撒开袖子:“你说了不如不说——老爷又不是疯了。”
  话音未落,他又看看走在前头的阮玉山和九十四二人,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想起秋天这俩还在饕餮谷剑拔弩张的情形,又摇头:“算了……也说不准。”
  林烟的目光定格在九十四怀里那支梅花上。
  阮招种的红梅长得是真好,红得轰轰烈烈,担得起花枝招展四个字。
  九十四将其抱在怀里,梅花的枝头倚在他的耳侧,阮玉山走在他侧后方,为他撑了一把双层八角桃花伞。
  赤红的披风下摆随冬风翻飞间,林烟看见九十四银色的衣袍从披风里翻卷出来,上头用上等蚕丝漂好的银色绣线绣着阮玉山最喜欢的江牙海水纹。
  白玉偷光映美人,红波争色画堂春。
  当九十四把那支被阮玉山强行摘下的梅花插进钟离善夜会客大堂正中央摆着的琉璃珐琅花瓶时,老爷子才吃毕了早饭,慢悠悠整理着衣襟从卧房绕出回廊,又从回廊穿过花园走过来。
  此时的钟离善夜尚未意识到阮玉山对自己的梅树做了什么。
  他一大早吃了一碗阮玉山特地给他做的黄精鸡胗彩丝面,面汤清而不淡,面条柔软劲道,吃得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正等着坐到大堂主位上按照计划走个过场就把九十四收入门下时,忽然在会客堂嗅到了一丝久违的香气。
  尽管多年未曾沾染,双目也看不见,钟离善夜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了那香气的来源。
  他面上的红光和喜气先去了一半,步子迈得也不再畅快,寒着一张脸,手指陆陆续续抚过每一个路过的四方桌面,最后停驻在那个空了不知多少年的花瓶前。
  每靠近一步,钟离善夜的神色就阴沉一分。
  最后他面向九十四,问:“谁摘的?”
  不问自取是为偷,九十四对钟离善夜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虽不知道阮玉山为何要做出此事,不过自认与对方已是一体夫妻,阮玉山做的,便是他做的。况且阮玉山也嘱咐过,要他在钟离善夜面前撒这一回谎。
  因此九十四四平八稳地把这事认了下来:“我见它开得正好,实在喜欢,便摘了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