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5      字数:3308
  半晌,人群中愤然走出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甩袖子,沙哑道:“不中用……不中用!”
  所有人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阮峙的声音。
  这个一生为阮府鞠躬尽瘁的老人,对着佘老太太和阮玉山尽心服侍了一辈子,到头来似乎注定要与他们走向反目的结局。
  阮玉山先将佘老太太送回了北园,出来的路上脸上已没了笑意,只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着,面无表情询问云岫:“燕辞洲的财产全都转移了?”
  “都倒回红州了。”云岫低声道。
  “那好。”阮玉山眯了眯眼,“把钱拿出来,分一分,今日在场的所有宗亲,按户头算,一户一千两黄金,备好飞票,送到他们家里——要悄悄的,只管打发人去送钱,送的时候怎么说话你清楚。别说人人都送了,也别说其他人都没送。要让他们觉得,我只挑了几个亲近的人送。”
  云岫点头:“明白。”
  除夕前一晚,阮玉山遣人连夜送了一封家书到穿花洞府。
  才封好信,就听云岫在屋子外敲门。
  阮玉山一边练字一边说:“进来。”
  云岫进了屋,关门上前,同阮玉山汇报道:“阮峰那老头子,前夜在家里闹自杀,打发人来了咱们这儿,见老爷你不理会,昨晚又要上吊。今天我去送钱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又要割腕,飞票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立时便好了,白绫收起来了,毒药不喝了,连刀都送我了。”
  说着,便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啪一声放阮玉山桌上,颇有点在自己身上多搁片刻都嫌不干净的意思。
  阮玉山把匕首掀到地上:“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桌上放。”
  云岫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又道:“可是有一位,我们的钱送不出去。”
  阮玉山笔尖一顿:“阮峙?”
  “非但不收,还在绝食明志。”云岫道,“堂伯性子太硬,我劝不动。”
  “这老头子。”阮玉山放下笔,蹙眉盯着桌面上的宣纸道,“堂伯平日最好说话,族中大小事务,举凡我要他出面,自来没有不答应的,是一心扑在了阮府上。只是这活祭旧俗,他太过拥护,全府上下都清楚不过。他吃软不吃硬,拿钱收买不了,这会子在气头上,你好好看着。若不吃饭,就把他外孙女接来府里住几天。待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见他一面。”
  云岫此时还好好地应了,哪晓得没过几天,阮峙就死了。
  正月初三一大早,云岫急急忙忙来见阮玉山,说堂伯自戕了。
  阮玉山心中厌烦,只能问是怎么死的,云岫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半晌,只道:“您亲自去看看吧。”
  阮峙死得悄无声息,他不像阮峰寻死觅活只为谋得几分利益,他的死是决然的,带着自以为的道之所在的毅然,像平地惊雷一般用死亡把阮玉山和鬼头林的消亡永远隔绝在他的尸身两岸。
  阮峙的死法并不特殊,只是拿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但他死在了鬼头林前。
  穿着阮家定府先祖留下的布衣。
  怀中抱了块木碑。
  木碑上以血书道:
  阮家开府先祖阮凝有言:见此布衣如见吾与吾兄,持此衣者,可代吾发令,凡阮家儿郎无有不从。
  今阮峙持先祖布衣以死明志:阮府第十一代家主阮玉山,不得废旧制,不得免祭俗,一生不得毁坏鬼头林分毫。
  阮玉山在大雪中静静背着手,神色默然,盯着阮峙的尸身看了一天。
  后来一连三日他都去到鬼头林外,在阮峙的尸体前来回踱步,或是一站就站到天黑。
  第89章 下山
  第四天,阮玉山搬了把椅子坐在鬼头林前面。
  阮峙的尸体在三天的大雪中几乎冻成了冰雕,这里的气温太低,阴气太重,三天过去尸体也没有发生任何腐败和变质。
  云岫静默地站在阮玉山身后撑着伞,又一次同阮玉山站到黄昏时,他低声开口:“除了先祖,谁能证明布衣真假……”
  “你的意思我明白。”阮玉山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是现在布衣真假已无关紧要了。”
  阮峙不仅是阮府的长辈,更是红州的重臣。
  倘或布衣是真的,阮玉山便动不得鬼头林;倘或他们竭尽全力收集证据证明布衣是假的,那依旧是落人话柄——难道一个花甲老人,州土重臣,赌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以死相搏,就是为了在他面前编织一个谎言吗?
  很多时候事情的本质不是最重要的,旁人是否信服才最重要。
  毕竟阮峙是实打实的没了,此事已成定局,他阮玉山为了一个决策逼死了阮家老臣,还要继续一意孤行,也不占理。
  阮峙的死因不能公开,阮家对外只能宣称其突发疾病,如此关头,阮玉山若再在此事上掀起波澜,势必会引起阮府内外议论纷纷,届时关于鬼头林的事,反倒更容易走漏消息,让日后的钟离四察觉到蛛丝马迹。
  从阮峙死的那一刻起,阮玉山这盘棋就注定下不走了。
  阮玉山沉思的视线在阮峙的尸体上停留了四天,到现在,他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搭起了二郎腿。
  府里熟悉阮玉山的老人们都明白,阮玉山这姿势一摆,代表他要开始六亲不认了。
  “鬼头林离现在的阮府有多远?”阮玉山问。
  云岫答道:“林子在府邸后方石场,从阮府正门算,加上府邸进深,是七里半;从后门算,没有府宅进深,便是六里半。”
  鬼头林依附阮家祖上的石宫而建,那些石宫修得密而小,是当年先祖尚未下山建府时所住,算得上阮家的祖宅。
  后来阮家定了爵,先祖也按朝廷吩咐领了赏,安安分分挑个地方建了如今的阮府。
  “六里半……”阮玉山想了想,又问,“俶海到林子有多远?”
  俶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位于红州境内的巨大湖泊,湖水连着陵江和红州的护城黑河,湖底生长着红州独有的珊瑚丛,水质似海,才取名俶海。
  “鬼头林在红州内沿,俶海很近了。”云岫说着,目光一凛,“您……”
  阮玉山语气平静:“府里剩下那帮老东西,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打点的打点了,废不废旧制只是一张纸的事。钱他们收了,即便我不出声,活祭一事此后也没人敢再提。只要我在一天,此事便兴不起来。想必阮峙也清楚,所以他死也只挑了鬼头林门口死,为的只是不让我动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不动就不动吧!在鬼头林外,开渠引水,修一条护林河,把这地方给我隔出来,生生世世地隔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修桥搭路,更不许任何人踏入。从此以后,这里就是红州禁地。阮峙要守着它,就永远在这儿守着它。”
  他说完,漠然地瞥了前方的尸体最后一眼,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府邸去,身上漆黑厚重的大氅在狂风中摆动着衣角:“即日起找人量路画图,把俶海的水引过来,尽早完工。”
  开渠修堤不是上下两嘴一张就能见到成果的事,冬备春工,从定长定坡,到确定水位,再到引水分流,阮玉山紧赶慢赶才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做好了所有准备事宜。
  当红州第一注来自俶海的水流引入石渠时,钟离四在穿花洞府亲手种下的第一株桃花也发芽了。
  他睡在院中那把吱呀响的摇椅上,从嗅到一股隐秘的花香时开始苏醒。
  墙角那支月季开花了。
  这是钟离四第一次在笼子外迎来一个春天。
  阮玉山走后他便学着在院子的花圃里种树,钟离善夜给他移栽了一些树苗,他又自己埋了些种子,在地里乱七八糟地种着,钟离善夜听他的动静说他种得不对,他知道也不改。
  等阮玉山回来再改吧!
  钟离四心想,再乱的花再乱的树,阮玉山回来了,总有法子把它们修整得规规矩矩。
  如果自己什么都做了,阮玉山回来干什么?他得找些事情给阮玉山忙活忙活。
  于是钟离四花圃里的灌木花丛长得高低错落,横七竖八,毫无观赏性可言:两株月季之间长着一颗白菜,梨树和橘树之间又搭着一架子佛手,月季和梨树之间种着一片小葱。
  他从椅子上起身,听见身下的摇椅跟随他的动作发出了干涩缓慢的摇动声,这不由得引他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四总觉得自从阮玉山离开的前一夜,这椅子被他掀翻倒地后,便出了故障,像个摔了一跤的老骨头,再不复从前的灵活。
  阮玉山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他时常想亲自动手检查检查,可临到头了又觉得椅子发出这样的声响很有意思。每响一次,他就会想起阮玉山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静谧又热烈。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把阮玉山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他的脾气就是那么坏。
  但钟离四不会再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了。
  他应该会抓紧一切阮玉山离开前的时间多和阮玉山待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