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5      字数:3325
  它们像一道道扎根在他身体里的血痕,成为了这副躯壳的主体,让钟离善夜变成了代它们在这世间行走的一个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阮玉山问,“弓衣三斩的第三式,是要你拿命去使的?”
  钟离善夜在寂然中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弓衣三斩,本就是一道完整的召神诀。第一式和第二式我教给四宝儿,是因为这套法术在用的时候,需要一个除我之外的执行人在我体外起阵。而执行人,要看机缘。”
  “什么机缘?”阮玉山问。
  “同古卷的机缘。”钟离善夜扶着桌子站起来,撑着手杖走到书桌边,慢慢地铺纸研磨,“这就是我活在这世间四百年的意义——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能在世间活上四百余年,即便是白断雨,也是飞升成神之后自堕为人。我寿数之所以那么长,是承了天神无相的法令。要替他行走世间,做他残留的神魂法眼,为古卷寻诸般机缘。”
  “小玉山。”他的手颤巍巍地铺开几张信纸,“古卷不是凡尘书籍,它太大了,娑婆运转多久,它便有多宽广。四百年前我进入古卷,此后虽未曾再踏入一步,可如今我仍知晓这四百年间娑婆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本就是古卷的一部分了。就像开创无方门那小子,他与古卷有机缘,我便将无方掌传授于他,他悟性高,得了机会进了古卷拿走铃鼓,如今他已百年,魂灵自有回归古卷的位置。四宝儿同古卷的机缘,更为深远。昨日他使出弓衣三斩,召神诀,召的不是别人,是我。神诀既出,诸魔降伏,法眼归位。”
  阮玉山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要跟我道别?”
  钟离善夜不接话。
  阮玉山便懂了:“临死也不见他?”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回去,叫四宝儿不要难过,日后我和他还会相见。”
  “死老头子还卖关子。”阮玉山走过去替他研磨,“你叫我来,就是交代这些事?”
  钟离善夜放下笔墨,杵着手杖走到窗边:“我来,还想叫你帮我给招儿写封信。”
  阮玉山便笑:“怎么不自己写?就这么怕见他,连写字也不敢。”
  钟离善夜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离开洞府好些年,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那些字了。”
  “他认得的。”阮玉山说,“就像阿四,再过一百年,也还能认得你的字。”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是用汉文吧。”
  其实钟离善夜数百年前也认得,甚至会写一些汉文,从古卷中活过来后他也曾试着多读书认字,可是他活得太长,四百年世间纷扰,不断改朝换代,连文字也更迭了多次。
  每更迭一次,他便要再学一次,长此以往,终于是让他不胜其烦。
  凭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些朝代走?他还是个瞎子,学起字来多麻烦!
  他那时候想:老子要自己写自己的字,凡是有求于我的,都来钻研我的字吧!
  钟离善夜合眼缘的字不多,人也一样。
  若干年后他在机缘巧合下被请到阮府,对着襁褓中嫩得能掐出水的那个孩子,这孩子上一刻还哇哇大哭,下一刻见了他就咯咯笑,钟离善夜轻轻拿手背挨了挨孩子的脸,一高兴,说要帮阮家养这个先天不足的娃娃。
  孩子不能从阮家的字辈,钟离善夜连夜请人教自己念了几个月的汉书,终于给孩子取名叫“招”。
  霜女莫候青山老,我命当自招。
  钟离善夜成天招儿招儿地叫。
  阮府送了夫子到穿花洞府,钟离善夜早晚教阮招习武,白天就听阮招念书。
  尽管大多不懂,光是听阮招咿咿呀呀的声音,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阮招十岁那年,上山顶玩耍时摔破了皮——这孩子总爱这样,自打发现自己只要受了伤就会被钟离善夜抱着坐在腿上又吹又哄,平日里没伤也要给自己折腾点小伤出来。
  长大以后下山历练更是如此,芝麻大点伤口也要连夜钻到钟离善夜屋子——只要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去敲钟离善夜的门,不管屋子里的人睡没睡,都喊着疼要叫钟离善夜给自己瞧瞧。
  那天他坐在钟离善夜腿上,看钟离善夜蘸着药膏给他擦膝盖的伤,看着看着,阮招便盯住钟离善夜的脸,问:“钟离,为什么你不会老?”
  阮招从小到大就这么叫他的姓,不叫他爹,也不叫他的名。
  那时钟离善夜还没长出白发,是个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一骨碌坐直,把阮招抱到自己对面坐好,雄赳赳气昂昂:“因为你爹我是天上的常青树,山顶的不老松,雪里的不落梅。你老了,你老子我也不会老!”
  那年他生辰,阮招就给他种下了一棵永远不会衰败的梅树。
  一晃眼阮招十五岁,钟离善夜在自己的宝贝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株不算很大,单成色极好的珊瑚,千里迢迢跑去无镛城谢家,请当时的城主夫人给自己雕刻两个镯子。
  镯子雕好了,钟离善夜回来,看见雾照山的结界破了。
  雾照山以前是没有结界的,阮招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才从钟离善夜那儿学会了控制玄场,屁大个小孩儿,非说自己能保护他的钟离,就给雾照山下了结界。
  钟离善夜笑着由他。
  随着阮招一岁一岁长大,雾照山的结界一年比一年稳固。
  那天深夜,钟离善夜到了山脚,发现山上结界破了,他心里一慌,连滚带爬地上山,走到门口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扑倒在地上。
  钟离善夜回头,摸到一条细长的腿。
  掌心才碰到布料,他就知道那是阮招的腿。阮招的衣裳从来都穿最好的——不是府里最好,是世间最好。
  可是他怎么在进门前没感知到阮招在门口呢?
  钟离善夜摸到阮招的脸,果然是探不着呼吸了。
  他小心翼翼护着阮招还剩一缕玄息的骨珠,抱着阮招回房,在屋子里坐了七天七夜。
  难道这孩子当真就是短命的结局?
  他边抱着阮招冰冷的尸体边想,自己这么护着养着,也还是没看到阮招长大。
  他不信。
  不信阮招的命,更不信自己救不了阮招的命。
  钟离善夜摸着阮招早已日益成熟的脊骨和后背,硬生生剖出了阮招的骨珠,从那上面探寻到残留的大妖气息。
  阮招平日总爱下山历练,树敌太多,惹了仇家上门报复,这也是意料之内。
  钟离善夜爬上山顶,推了那棵梅树,把树下的妖物器灵找出来,放到阮招体内,令妖物器灵保阮招身体不腐不化。
  接着他下了山。
  古卷有记,寻数百活人血肉供奉死者骨珠及生辰八字,可保亡者魂灵不散,元神不灭,若遇良机,寻一合适躯壳,则能令亡者起死回生。
  钟离善夜没有杀人。
  他用一年的时间,杀了上百只妖。
  以妖身供奉亡者身躯魂灵,只会比用人遭受更大的反噬和怨气。
  阮招肉体凡胎,即便用这个法子救回来了,也承受不住那么大的怨气。
  可钟离善夜受得住。
  他的命为天神所授,诸般怨气,他身上由天神无相所留的神息也足够抵挡。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画引渡符。
  他杀了多少只妖,就画了多少张符,引渡了多少妖灵怨气到自己的身上。
  那些供奉阮招尸身的器灵被他的符纸镇压着,这么多年,符纸又被他练的无数张字幅覆盖了,它们成堆地被钟离善夜储存在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卧房中,被挂在墙上,压在博古架里,日日夜夜散发的怨气被引渡到钟离善夜的身上,没有一刻止息。
  当钟离善夜把骨珠放回阮招体内的时候,他在床边静坐着等候,不知数了多少黄昏,终于在身体坐到僵硬的某一日,听见阮招的身体里再次传出了呼吸。
  可钟离善夜还没有忙完。
  他趁阮招苏醒过来之前,又把梅树下的那颗妖物器灵埋回了土里,重新移栽了一株新的梅树——旧的梅树落下悬崖,他只能寻一棵新的。这棵后来屹立在雾照山顶多年的梅树,其实早就不是阮招亲手种下的那棵了。
  钟离善夜往后这些年一次也没上山去看过这棵树。
  一看到这棵树,他总是想起阮招尸体把他绊倒在门口的那个深夜,想起他抱着阮招的那些天,屋子里只回荡着自己呼吸声的无尽寂静。
  后来阮招醒了,问钟离善夜自己怎么在他的房间,钟离善夜只是笑着说:“招儿,你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一觉长得足够让阮招信服,因为自打醒来之后,他的玄气增长总是突飞猛进,犹如神助。
  阮招对钟离善夜的话深信不疑,是自己的骨珠在突破四阶境界,而他的身体尚且年幼无法适应,才导致自己沉睡一年,也因此他的玄力才能在醒来后如此迅速精进。
  只有钟离善夜知道,那是上百颗妖物器灵献祭的结果。
  可钟离善夜忘了自己是天神行走在世间的法眼,他漆黑了四百年的世界第一次看见光亮是在救活阮招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