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作者:
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5 字数:3282
“你不是最爱护族人?”阮铃在他面前毫不还手,因此表现得几乎有些不堪一击,咳出了两口血,才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钟离四,“为难过我的,难道不该死吗?”
钟离四目光冷了下去,他明白阮铃已经无药可救。
“那阮玉山呢?”他不再废话,眉头紧蹙,“他纵使对你严厉,可那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不论此心,你即便对他有所不满,也不该通敌叛军,拿上万将士的性命来填平你的愤怒!”
“……阮玉山?”阮铃忽沉下脸,长久地盯着钟离四蓝色的眼睛,半晌,再咧开嘴角,“我不是说了?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该死。”
钟离四认为他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阮铃一把攥住了钟离四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真以为他对你有多好吗?你以为你们之间是坚不可摧的?他卑鄙,自负,奸滑,不可一世,只要你知道他做过的事,会比我更百倍地恨他!”
钟离四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你如今的这番话,只能让我看出你的卑劣。”
阮铃眼中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钟离四的表情使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初战场上的那一眼,只要回忆起来,阮铃就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疯狂。
“阿四……阿四!”他慌乱地去摸索钟离四的双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阮铃双眼通红,神态癫狂地流起泪来。
他瞪大双眼,眼中血丝遍布,与片刻前判若两人:“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一死的。若是非要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你了结了我,然后一个人,去红州阮府后门六里远的石渠,渠上有一座我为你留的桥——我把影子永远留在那里了,它等你走过去,等你过桥看见河对岸的东西!那是我留给你的,算是……算是我给阮玉山,不,不止阮玉山,还有阮家无数将士,甚至整个阮府的赔礼,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很好。”钟离四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单腿跪在阮铃身上,举起了破命,开门见山,“杀人就要偿命,你明白的。”
“阿四。”阮铃最后笑了笑,看着眼前高高举起的三尖戟刀刃,他点头,模仿着阮玉山的神态语气,“我明白的。你一惯是如此。”
可说完了,阮铃又蹙眉,露出他以前总是在钟离四面前讨好的表情,忽抬手要去摸一摸钟离四的脸:“你说,我要是——”
他话未说完,锋利的刀剑已捅入他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阮铃口中喷涌而出,他瞳孔骤缩,压抑着身体传来的剧痛,悬在高处的手永远也碰不到钟离四的脸。
停止呼吸前,他动了动嘴唇,双眼紧紧凝望着钟离四的脸,把没说完的话拼尽全力问出了口:“我要是……从小被你养在身边,会不会是个好人?”
钟离四没有回答。
他只是回头看了看钟离善夜最常坐的那张太师椅,随后起身,看着阮铃的尸体低声道:“就在这儿吧——也算是给他陪葬。”
说完,他拿着长衫包裹的梅花枝,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下山后钟离四在驿站换了匹马,他翻上马背,在踏上去往骑虎营的路之前,忽然想起阮铃临终前求他的话。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即便去一趟阮府,也还能在自己生辰前赶回去。
若是当真能拿到阮铃的赔礼,带回阮玉山面前,那也算弥补了一点阮铃身为蝣族对阮家将士的亏欠。
若阮铃只是骗他,那也没什么所谓,不过空跑一趟,浪费几天时间。总不至于有人在那里埋伏——他还会打不过不成?
钟离四理好思绪,勒马转身,向官驿的人打听了一番,便朝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失联数日的吴淮终于回到了骑虎营。
甫一下马,吴淮便去到阮玉山营房复命。
阮玉山让他进了房,手里正拿着钟离四的平安扣沉思,因此也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斥责:“你还知道回来。”
吴淮自是恭谨:“属下有罪。”
“请罪就免了,军中最近乱成一锅粥了,我还没功夫罚你。”阮玉山抬手阻止他那些官话,“阮铃呢?你不是追捕去了,人在哪儿?”
吴淮一愣:“世子?”
“怎么?”
阮玉山一听,察觉不对,当即转头看向吴淮。
红州这场雨越下越绵长,天总是阴一阵晴一阵,到了五月二十那天,更是没有停过。
阮玉山奔袭的路上风雨交加,终于在五月二十三那晚,从骑虎营赶到了鬼头林。
也正巧是这晚,红州的雨停了。
他先走到石渠前,看见河上那座石桥,便感知到了那上头的妖力。
那是钟离善夜多年来埋在山顶梅树下的妖,更是阮铃后来据为己有的东西。
阮玉山在这个夜晚踏上这座凭空生出的石桥,他走过石渠,走过阮峙当初自杀的地方,也走过自己过去数十年与族人共同参与活祭时亲眼见证的一个个被插上人头的树桩,最后他走过阮璧和阮莹的尸体。
鬼头林里漆黑一片,满目死寂。
他从未觉得这里的冤魂如此鲜活,似乎每一个把命留在这里的亡灵都在他耳边狞笑和呼吸,他们的呼吸不断指引着他在偌大的林子里走向钟离四所在的位置。
终于,阮玉山停在那片最新的木桩林子外。
那片木桩还没插满人头,里面第一个蝣人头颅是阮湘前两年从饕餮谷带回来的蝣人七十五。
磅礴的月光将这片空旷的木林照得很亮。
它照透了七十五瞑目而清晰的头颅,照透了钟离四在头颅上反复抚摸的细长的五指,更照透了头颅前那个清瘦伶俜的背影。
阮玉山几度张合嘴唇,最后还是轻声唤了一句:“阿四。”
不远处的背影长久地静默着,仿佛陷入了与自己多年挂念的族人的一场叙旧,不曾听见阮玉山的呼唤。
透亮的月光从七十五的头颅渐渐轮转到钟离四的后背,他一头弯曲的长发还是和阮玉山第一次在月下看他时一样,宛若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巳元十五年,阮湘购于饕餮谷,九十六斤七两。”钟离四背对着阮玉山,在许久的寂静后凛然开口。
阮玉山的呼吸几停几颤,他双拳紧握,等候着木桩前的身影淋着月光渐渐回头。
钟离四的眼睛就像当初在饕餮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锐利,痛苦,还有数不清的恨意。
“阮玉山。”
他看见钟离四回过头的脸上反反复复干涸的泪痕,如同他清晰无比地听见钟离四喊他的名字,那话听起来就像一块碎裂的玻璃。
“你骗我。”
第108章 妥协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所以他此刻出现了人生中多年以来难得的思绪凝滞,似乎无法想象过去无数个日夜的朝夕与共将在今夜为鬼头林的一个意外转瞬成空。
可事实又是如此毋庸置疑。
即便这次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解释什么呢?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钟离四的第一眼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无数个想法。
阮玉山在那一瞬间不断复盘着自己过去所计划的每一步,他无声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接着很快他把阮铃、阮峙、阮壁兄弟串联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唯一走偏的那一步。
他甚至有在其中某个毫末的片刻生出了一个冷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在阮峙自尽以后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个恍惚,可再次看到钟离四那双淡蓝色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时,阮玉山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能回到数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阮峙一家以绝后患。
他在和钟离四这场短暂的对视里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关于自己隐瞒钟离四的决定。
他心中充斥着数日前放钟离四独自离开自己的懊悔和对阮铃阮壁一干人等的愤怒,他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又明白自己此刻不能发泄任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