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
不迁贰 更新:2025-09-18 09:40 字数:3321
她撑起身,见紫鹃还在身旁熟睡,便轻手轻脚地,可还是把紫鹃吵醒了。
“姑娘又做噩梦了?”紫鹃一睁开眼只见黛玉似要下床榻,以为黛玉又梦中惊惧。
黛玉苦笑,见两人都睡不着了,轻声道,“你若醒了,陪我在府中走一走罢。”
紫鹃起身给黛玉披上衣襟,掌灯反对道:“三更半夜的,虽说姑娘你是主子,但是万一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可是我白日睡太多,实在是……”黛玉想了想,还是说:“就在荣禧堂里走走便好了。”
紫鹃无奈,却拗不过她,只得随行。
夜露寒浓,风过庭阶。黛玉一行才下楼,便觉得有些许冷意,紫鹃又忙叫雪雁去找更加暖的衣裘来。结果衣服还没送来,倒是把小红也给叫了起来。便是这夜半出门,搞得鸡飞狗跳,黛玉又觉得有些后悔,可又不好说出口。
下了楼,见贾环院前石阶上,有人蜷成一团坐在石阶上打盹。
那是红棉,被分给贾环的家生女。
红棉是府中几代服侍下来的老家眷之后,自幼就在贾府长大,虽父母没有大差事,但从爷爷起便是贾府之人,一家子早没了出府求生的打算,但也注定了她只能仰贾府鼻息为生。她被派到贾环身边,不过是因其“听话识趣”,又对贾府忠心耿耿。
而粉絮的母亲死于贼寇入府,则是对贾环足够警惕。
红棉被叫醒,一见灯火,忙翻身跪下。
黛玉叫人扶了起来,问:“三爷还没回来?”
红棉耷拉着嘴,点点头,怕主子刻薄,怪她差事没办好。
黛玉却将自己肩上的坎肩解下,让雪雁给披上:“披上吧,夜冷。”
红棉愣住,不敢接,忙摇头:“奴婢不敢——”
黛玉淡淡一笑:“还委屈你在这里接着等三爷。他此时丧母,定是心中不快,还要你和粉絮多加安慰。”
红棉终是接了,毕竟这天确实有些冷,喏喏地说不出话。
红棉点点头,怕弄脏了衣服,倒也不再坐下了。
黛玉见身边如今跟着好些个人了,便借口要去补上因病漏了的查夜,斗胆要离开荣禧堂了。
她是主子自带威仪。众人不敢拦她,只得秉灯领路,从荣禧堂缓缓行出。
沿途各处角门的活尸已清,黛玉反倒觉得这府中竟少了什么似的,有几分空荡荡的静谧。风一吹过,她拢了拢披风,神色淡然,又若有所思。
五人成队的家丁正巡逻往交接处去,悄无声息却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
黛玉叫住他们,一时间几人惊得手脚发僵,只道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当家奶奶怎会夜半三更在府中行走?
“你们夜里如何排班?”
黛玉开口温和,一问一答,细细询问各处换班节点,又关心夜里是否困顿,还问起了厨房熬煮的粥汤:“现在天冷,有没有加姜?喝的人可还满意?”
起初家丁们诚惶诚恐,话都不敢说利索,后来见她问得耐心,关心也真切,竟慢慢放松下来,几句问答后已带了笑意,倒像寒夜里一炉火。她并未高高在上,也没有咄咄逼人,一点也不似往常别人说的那般刻薄。
看着主子一行人走远,方才几个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然低声说:“这算不算异变啊?”
另一个赶忙摇头:“快去找裴总领报个备,别天一亮咱都被罚了。”
几人马上催促一人赶忙去了。
黛玉从原先太太住的院子绕出,打算去大观园转转。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疾如风掠。她回头,只见裴石纵马而来,影子与月色重叠,如一道黑影掠入夜中。
马未停稳,裴石便已翻身落地,快步上前:“可是后楼出了什么事?”
“无事。”黛玉笑了笑,眉眼间如旧说了起夜的缘由。
“不过是我白日睡多了,这会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小红倒把后楼的人都叫了起来,倒叫她们困顿还要陪着我一同出来打秋风。”她回头看了眼紫鹃、小红和雪雁,语带调侃,“倒是有裴总领你在,竟让我觉得夜行也安心不少。若早知如此,便不必劳师动众。”
话里带着一分若有若无的“不满”意味,她只是想静静,奈何这些姑娘们紧张兮兮的,叫她不好推拒。
现在倒好了,黛玉邀请裴石:“裴总领不如一道巡府?”
裴石不答,默默转身将马牵至她跟前。
“不是你的焦骊马,但也算性子温顺。”他将缰绳递来,伸出手,“骑马,总比你夜里走动省力些。”
黛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一抬眉竟没推辞,只抬手搭上。他虽伸手扶,却知道分寸,黛玉靠自己一步步坐上马鞍,动作虽缓,却稳稳当当,叫后头的紫鹃和小红看得心从提着终于放下。
她坐稳了,居高望下,竟不再觉得府中黑漆漆的,望着府中星点灯火,心中一动。
冷风徐徐,黛玉反而吹得头脑清醒,她笑笑对众人道:“我与裴总领要谈府中要事,留下紫鹃和小红,其他人都回去歇着吧。”
说完,黛玉策马向前,好不潇洒。
第56章 京辇之下3
风声猎猎,院中篝火摇曳如鬼影婆娑,风过檐角,传来夜梆声声。
裴石牵马缓步在前,紫鹃与小红远远随行。黛玉坐在马背上,手扶鞍角,只觉马身温顺稳健,遂笑问:“这可是裴总领自用的坐骑?可有名字?”
裴石略顿,道:“并无名字。皆是府中马匹,只是我与它有些眼缘,出行多骑它而已。”
“既有眼缘,便是有情之物,不若就赠与你吧。”黛玉思忖片刻,含笑轻语,“既赠良驹,得取一好名才是……”
裴石闻言止步,缰绳一收,马也不再前行,一人一骑俱看向了身边的大个子。
黛玉略一讶然,方欲再言,却听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多谢当家的好意,”裴石终究低声应道,复又牵马前行,“只是一旦有了名字,便有了姻缘,有了姻缘,便生牵挂;有了牵挂,便起执念;执念一起,便是轮回苦海,难得超脱。"他顿了顿,"佛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名相皆空,不应执著。"
黛玉听了,反倒掩帕轻笑:“枉你曾为佛门中人,怎地竟这般忌讳‘名相’?若依你所说,释迦牟尼给须弥山命名时,难道不知要落个'着相'的罪名?”
“姑娘实在是博闻强识。”裴石尘缘未了,只怕日后重回因果,难舍红尘。
“名相终归是筏,渡河之后,终究要舍。”
黛玉看着那个圆鼓鼓黑漆漆的脑袋,想起上次他的戒疤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你明明已在俗世,却还想着舍筏登岸……罢了,不强求。今日堂审,听到他们所说,你在府外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裴石收缰略顿,沉声回道:“西城门已破,宫墙之上有人悬挂‘顺天应命’大旗。三日前理国公府柳家被围,昨日是景阳侯宅邸起火,街上并无乱民蜂拥,只是往常所见与我们一般采买的人变少了。今日我等出去时,见前兵部侍郎一家老小尸陈家中,应是叫贼寇和活尸进门。”
黛玉静听未语,良久才轻声道:“史书中常有乱世记载,官逼民反,或黄袍加身问鼎中原,或霸王别姬自刎乌江。后人只道功败垂成,却不知身处其中才觉世道无情,黎庶如草。他们说闯王替天行道,我听着倒像是遮羞之词,空谈仁义,实则杀伐无度。”
“虽众生之苦多缘天灾地孽,”裴石点头,“然天灾人祸并非罕事,若非朝政失德、官府贪惰,亦不至今日沦落。”
“都说治国齐家,还真是如出一辙。”黛玉毫不避讳地跟裴石谈及贾府的兴衰,末了道,“各地藩王亦如贾府子弟,若鼎盛之时能谨守家业,规训子弟,便也不至于此。”
“既然身入朝局,便不只是修身齐家如此简单了。”
裴石笑笑,可人心沟壑难填,世事无常。
“且不提世间并无世家能延续千年,如今我朝亦是日月同辉,二皇临朝,便是父子也不是了,兄弟也不是了。开国至今才几许功臣良将,都难敌‘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落得身死族灭、图章焚毁的比比皆是。”
黛玉想想林氏祖上也是有从龙之功,袭过列侯,可到了父亲这代便是争得了显赫功名,也难敌家族衰败,到自己手上更是除了那些俗物,祖上功业已成往事云烟。
只是如今她身在贾府,已无退路。回想林家因子嗣凋零而败落,在王朝末世苍凉中,或许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说到此处,黛玉握紧马鞍,眼底似泛起一抹自嘲,“贾家女子尚且要上阵慰军杀敌,若能久居深宫又怎会换来通敌叛国之诛?”
裴石默然,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漆黑如墨,唯有风穿林梢,夜火跳动。
“姑娘此言,实不该轻吐。”贾府不似他一族,还留有一口气,还能有安生立命之所,“若贾家真有通敌之实,早不止是抄家问罪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