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作者:不迁贰      更新:2025-09-18 09:41      字数:3299
  左丘梅轻轻一笑,已听出了她的分寸。
  “我最初不过是等宝玉归来,一直撑到现在。本是身不由己,但顾念恩情,既在贾府,就不能弃之不顾。如今所谋者,不过是一隅安稳,能让我们有余力出城寻人,也好叫我自己心安。闯王,不过是我等自保的筹码。待宝玉与裴石归来,我们便退去,回金陵也好……”
  黛玉拍拍紫鹃的手,道:“苏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们便找一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左丘梅知道主子谋权不是为争权,但没想到她所有费尽心机的谋划,与自己一般,都是为了最后的抽身。
  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俗人。
  赵安作为接替裴石的护院总管,眼见主子进入义军京营,心有不安。
  “左先生,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着主子出来,真的没事吗?”
  左丘梅抬头望向天色将晚的京营大门,“我们带着这么多人马,众目睽睽下来到京营,又在这里冒着入夜的危险在此等候,总不至出事。”
  不过是赌,赵安不语,仍觉不安。
  原先是禁军的京营如今被义军夺占,兵士多为流民草莽,纪律混乱,粗鄙无礼。对寻常男子而言尚是危险之地,更遑论两位女子。
  然而,黛玉与紫鹃竟一路畅行无阻。曹睢亲自相迎,引她们深入营地。
  沿途兵卒目光肆无忌惮,或戏谑,或狐疑。黛玉面色如水,并无丝毫惧意。曹睢似也觉察周围气氛微妙,低声道:“林姑娘莫怪,京营禁女眷,他们只是好奇罢了。”
  “我亦是头一次踏入军营,自然新鲜。”黛玉淡淡答道,声音清冷,“只是将会面设于军营,确实不合礼制,让人不适。”
  曹睢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表达不满,想来要么不好拿捏,要么心直口快。可是能带着破落户支撑至今,只怕并非后者。
  “我家主上军务繁忙,确实难以脱身,只能委屈姑娘了。”
  黛玉心中冷笑,这分明是鸿门设宴,只是沛公都无从选择,何况是她?
  一行人终于停于一座中军大帐前。营门张着,内里火光映照,一人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旧甲,目色森沉。
  曹睢作揖道:“主子,这便是京中贾府当家,林氏。”
  林黛玉缓步而入,一身素衣素面,目光平静,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并非踏入虎穴,而是自家堂屋。
  张才良抬眼而视,眸光中尽是打量。
  黛玉微微躬身作一万福礼,端然道:“林氏,见过闯王。”
  她出身侯门,言辞温婉,无半点惶恐谄媚,只一句:“久闻闯王仁义为怀,应天顺民,今日得一晤,小女子实感有幸。”
  这本是寒暄之语,可“应天顺民”四字,却正是张才良最在意的名声所在。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贾府义诊施粥、守门抗尸,名声甚至有压过义军之势,胡隆又报济民之事属实,张才良虽不表态,却早有不安。
  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京营中要黛玉如此赴会了。
  张才良略一颔首,便从主位上走下,拂袖抬手示意:“坐罢。你出身高门,我不过粗人,且不讲那些虚礼。”
  黛玉谢礼落座,而张才良并未急于入正题,反倒细细打量她眉眼神色,半晌,他才淡淡一笑:“听闻林姑娘身世浮萍,又遇家道中落,未婚夫婿至今音讯渺然……本王念之颇感唏嘘。”
  黛玉心知这话看似怜惜,实则却是试探。
  黛玉神色不动,温声答道:“府中在前朝落罪夺爵,皆因教子不严、自毁门户。今日所剩,不过残垣余瓦。世事无常,善念为护,如今济民施粥,不为其他,乃是积德自守。也是小女一念私心,若夫婿远方听闻家中安好,或可早日归府,重聚团圆。”
  堂上一静。
  此言不言兴复,不涉权势,只是女子闺阁之思。
  莫说一旁的曹睢本就多疑不信,张才良只觉得自己被戏弄,或者是这京中流言所聚民心,当真不过女子闺阁之忧?
  他一向不信这些人家施善,不问回报。他冷冷敲了敲案几,道:“若姑娘真只为寻亲,本王可下令协寻,以尽绵薄之力。”
  黛玉含笑颔首:“能得义兵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但是黛玉的目的不仅仅是如此,贾府并非是宝玉一人的贾府,府中有众多相伴至今的家仆、百姓,甚至她的友人、恩人至今还生死未卜、
  若只是为寻回宝玉,她便不会走到今日。
  她略一沉吟,缓缓提出:"我久在深闺,直至府中济民后才知世道艰难,如今尸祸未除,百姓流离;而荒年未尽,食贵於玉,薪贵於桂,民生愁苦尤甚。小女以嫁妆家私支应施粥,初不意成坊间传闻。但如今流言甚盛,反将我置于火上炙烤。”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双手奉上:“此为府中济民用度明细,我一人之力,也实难长久。我曾犹豫独善其身,但百姓连日跪门哀求,终是未忍心。”
  张才良接过册子,粗粗翻阅几页,小册精简地罗列府中义诊施粥用度,数字详实,不流于空文。
  他将册子抛给曹睢,道:“如今贾府既得仁名,姑娘也曾赠与义军谷米。何不直接捐予义军?与其劳神经营,不如由义军统筹,反可保姑娘清誉,岂无后顾之忧?”
  第93章 京中贵女9
  张才良的话,似诱饵,亦是试探。若真只为“积德”,当然就无所谓让义军代劳。反之若执意亲为,岂非另有图谋?
  这其中分寸,黛玉把握得分明。
  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闯王此言,倒令小女子明白了。”
  “我施粥,本是见京中未能逃散的百姓困苦,不忍坐视。非是贾府要济民争利取义,也不敢与义军争功,也非贾府欲立威于市,贱卖恩德。”
  她语声一顿,平静望向张才良:“但若将济民之责尽交他人,百姓信我者失望,感我者心寒。此名既然得了,便是该我担着,实难弃。”
  此言落地,张才良目光一沉,终于正眼望她。
  他看出来了,这女子看似柔弱,实则立场坚明,话不多,话不硬,却步步不退。
  她不是不怕他的疑心,而是将对方的疑心光明正大地摆上案面。
  你疑也好,不疑也罢,她都将名声坐实,让你不能不借、不敢压。
  曹睢一时沉默,话语一时卡在喉中。此次召见,不过是见贾府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哪料她看似孤身前来,闺中忧思的是她,报百姓期待的也是她,分寸拿捏极准。
  “贾府一府之力,终难济众。小女原先庇护安阳医馆,如今算是送佛送到西,帮助医馆重新开业,”
  她顿了顿,看向张才良,语气清明却透着一点点委婉的倚靠之意:“只是朝廷崩坏,京中无主。医馆虽治人救命,终属无依之处。若有无赖之徒闹事,又该投告何处?如今义军掌京,若能庇护,医馆与街坊百姓自是感念义军威德。”
  张才良见黛玉并不依从,反而以百姓为说辞,本来对她还有期待现下也恹恹道:“医馆既治病救人,自该得护。本王既知此事,便叫人记在案中。谁若敢去搅扰,便是与义军为难。”
  如今帐内便只有他们四人,黛玉不遑直言道:“义军既入长安、据京城,且得百姓归心,本可顺应天时,重振朝纲,为何仍要以匪寇之名占据京城。”
  张才良眉头一皱,尚未作声,曹睢便倏然冷斥:“林氏!你出言不逊,莫非是在讥讽我王不配登大位?”
  他言语尖厉,当即唤来营外侍卫。紫鹃登时神色一变,紧紧护在黛玉身旁。
  张才良却抬手制止众人,目光幽深,冷声道:“我并非难以容人。但林姑娘此言,的确叫我这些兄弟听来刺耳。”
  他慢慢起身,语声压得低沉:“这世道,荒年连岁,朝廷暴敛。而你身居深闺,贵为侯门之后,怎知百姓之苦?不知下有饥民遍地,中有富户存粮囤积,为富不仁,上有父母官只知聚敛民脂,不能遍泽圣恩雨露。若非如此,哪有一声呼号,千万民众揭竿相从。你说我是匪,那那些横征暴敛的督抚王侯,又是什么?”
  堂中沉默。
  黛玉垂眸,轻声回道:“小女子从未言义军为乱。若真如此,便不会孤身前来。”
  “如你所说,我不过一女子,既不谙兵事,又未历朝堂,所知所感,皆出于耳目与人情。但我毕竟出身侯门,自幼读书。曾读《资治通鉴》,知历朝之亡,多因苛政与酷吏,百姓苦难久矣,便有陈胜、吴广之流揭竿而起。乱世英雄,有时不过民怨所托。”
  张才良眉头微皱,似有触动。
  黛玉继续道:“便是我贾府,昔日门楣高筑,子弟之中亦有人仗势倚富,横行无忌,终致入山为盗、自戕家门。如今贾府衰败,实为因果报应。便是如此,我亦知你们并不一样。他们杀人抢掠是为私欲,虽同遭世讥为‘匪’,而你们是为大义,为断积弊、救生民,是这乱世之中逆天行义者。”